跟著小二行至二樓雅間門口,莫寒頓了頓,朝彌月慧黠一笑,推門而入。


    坐在雅間裏的是個著藍布衫子的中年男人,像是讀書人的模樣,見她二人進門,起身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又坐下,不發一言。


    洗得發白的藍布鬆鬆垮垮掛在身上,彌月認得,那是上好的鬆江棉布,價錢不菲,料想此人來曆不小,便屈膝行禮,道了聲萬福。


    莫寒硬扯著彌月坐下,笑眯眯地介紹道:“這位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醫岑繆崖岑先生,這是我的姐們兒,閨民彌月。”彌月急忙起身,再次行禮道:“見過岑先生。”岑繆崖隻道“多禮了。”便轉向莫寒,“榮岑某為王妃請脈。”乖乖伸出手腕,好整以暇地等著既定的答案。


    “恭喜王妃,是喜脈。”彌月一震,莫寒裝懵。


    “真的?岑先生您確定自己沒弄錯?不會是我剛剛運動完脈象跟平時不太一樣?不會的,怎麽會這樣?生孩子很痛的,您一定是看錯了對不對,對不對啊?”為了一裝到底,她開始哀號,“哎呀,我怎麽真麽命苦啊,上天你對我還真是不公平啊,怎麽就莫名其妙地讓我懷上了呢?我還年青啊,我的大好人生,我的前路茫茫,我的未知美男啊……”“這世上怕是找不出比岑某更好的大夫了,王妃是喜脈無疑。”聽到岑繆崖的死刑判決書,她開始趴在彌月肩上放情亂號。


    ********************************是夜,天穹被烏雲封地一絲fèng隙都不留,沉悶得令人窒息。


    一抹藍色的倩影閃過長廊,溜進陰暗的廚房,蹲著在爐灶附近,不知在尋些什麽。


    火摺子發出微弱的光亮,映出眼前白色粗製糖罐的模樣。


    她將白糖全數倒在帶來的紙上,但糖罐似乎沒有見底,撕開一層糊好的油紙,她仔細數著藏在下麵的數十顆小藥丸,似乎頗疑惑,便伸出手指準備再數一次。


    “不用數了。”門外傳來冷冷的聲音,她手一抖,險些打破了糖罐,轉眼看向披衣斜靠在門邊的人,驚得說不出話來。


    “自我來後,每日一顆,你做得很細心,沒有漏過一天,就算是去塞外,你都把藥下在親自做給我的點心裏。


    彌月,你果真是盡心盡責地照顧我。”“公主……”彌月“啪”地一聲重重跪下,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她一臉冷然,努力壓製著起伏不定的心緒,低低地說:“襲遠讓你幹的?”


    “不是,是奴婢……皇上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彌月隻是不停地磕頭,把額頭磕出了血也渾然不覺,隻是她手中,始終牢牢抱著裝藥的糖罐子,一刻也不肯鬆開。


    突然感覺前額一下一下地抽痛,莫寒伸手按壓著太陽穴,疲憊地擺擺手道:“我本以為我對你真心相待你便會……算了,襲遠籠絡人心的本事著實是我不能比的……”她轉身,不去看仍舊伏在地上不斷磕頭地女子,攏了攏肩上的披風,側頭低聲說道:“我並沒有懷孕,一切都隻是為了試你。


    但……我什麽都沒看見,你繼續吧。”夜風靜靜地吹,八月夏末,竟帶著冷冷的寒意,吹得人滿身酸澀。


    這些人亂七八糟地都幹什麽呢!她在池塘邊吼出一聲國罵,緩步迴到屋內,掀開被子史無前例地主動抱緊他,考拉似的整個人掛在他身上。


    夏夜好冷,給我一點點溫暖好不好。


    三月初四,同宿。


    三月初五,同宿。


    三月初六,同食,同宿。


    ……三月十六,前往唿倫貝爾糙原。


    四月三十,同歸。


    五月初一,同食,同宿。


    五月初二,同遊京郊別院,留宿別院。


    ……上好的洛陽宣紙剎那間捏碎在濡濕的掌心,緊握的拳頭砰然砸向鋪著明黃色錦緞的書桌,哐啷啷一陣不大不小的響動,桌上的筆擱狼毫全數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在這樣空落落的夜裏顯得異常突兀。


    深秋時節,大理石磚上沁涼的氣息一絲絲扣進膝蓋,伏跪在地的人絲毫不敢怠慢,挺直了背脊卻深深低著頭,眼神恭敬而空洞。


    襲遠一拍桌案,將堆疊的奏章震得滑落一地。


    蒼白的雙唇微微開啟,苦澀的言語卻消失在半空,隻留滿室靜謐,悄然演出短暫的無聲默劇。


    嘆息,長長的喟嘆,他重重地坐在冷硬的龍椅上,手指滑過正一點點舒展的紙團,忽地詭譎一笑,沙啞著聲音說吩咐道:“不錯,你們做得很好。


    以後還要更好更詳細地記錄,定期來報,朕要清楚地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越詳細越好。”他不害怕,不後退,如此酣暢淋漓的刺傷,如此心痛壓抑的感觸,令他老去的心終於有了一絲觸動。


    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沒有什麽能夠阻擋,沒有什麽能夠令他逃避。


    “行了,你去吧。”“嗻。”那人領命退出空寂的紫宸殿,卻在殿門不小心撞上迎麵而來的白衣男子。


    他匆匆行禮,側身避了過去,迅速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太監總管王順躬身進殿,偷偷睨著龍座中人的表情,小心翼翼道:“皇上,沈大人在殿外求見。”握在手中的狼毫沒有絲毫停頓,他淡然地吩咐著,眼皮都不抬一下。


    “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宣他進來。”繡著繁複流雲花紋的白色衣角掠過老舊的門檻,他一撩袍子順利跨過,與正退出門去的王順擦身而過,一瞬間的眼神交流,他便讀到了今日帝王的情緒。


    他在殿中立定行禮,聽紅木大門闔上時沉悶的呻吟。


    月光統統被擋在門外,寂靜的紫宸殿越發詭異。


    “微臣沈喬生參見皇上。”他下跪,白袍掠地,沾染上沁涼地板上若有似無的灰塵,再無潔淨的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襲遠依舊在案幾上忙碌著,空閑的左手輕輕一抬,示意他起身。


    “沈卿不必多禮。”


    他緩緩起身,卻始終不去看那高高在上的人一眼。


    “謝皇上。”“吏部公然買賣官爵的事查得怎麽樣了?”“迴皇上,此事……”沈喬生似乎是頗為為難地看向皇上,但已然在心中盤算著該如何表述賣官鬻爵的內幕。


    “沈卿但說無妨。”神喬什頓了頓,吐露道:“迴皇上,此事,魏王也牽涉其中,微臣惶恐,怕冤枉了國丈大人,便沒敢再查下去。”“先壓著,找人暗中查。”專注的眉眼間閃過一絲不悅,卻不曾有半分猶豫。


    “買馬的事,跟西夏人談得如何了?”他終於擱筆,揉了揉酸脹的手指,蹙眉沉思。


    “西夏蠻夷貪婪,一馬千金,要價太高,柳錫侜正在與之議價,但價格實在是高,這些年國庫空虛,怕是……”“河西走廊,確是養馬的好地方哪。


    銀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朕傾盡全力做此事,便一定要將此事做好,不必在毫釐上多做計較。”這麽些年,錢糧多半流入了商賈之家,朝廷久征無果,在賦稅製度上改革是必然,但若要解燃眉之急,則必須……柳家,天下首富柳家。


    “微臣遵旨。”“行了,沈卿辛苦了,退下吧。”“微臣告退。”“噢,是了。”襲遠陡然出聲,將沈喬生退後的腳步停頓在門邊。


    “方才出去的人,沈卿見到了?”不知如何迴答才恰到好處,他隻低聲應了句“是。”便低頭掩藏著自己的慌亂。


    “那是朕安排在燕京的人,皇姐她……似乎過得不錯。”滿意地看著眼前人猛然一震的身體,他心裏有了一種奇異的快感,“夫妻恩愛,如膠似漆。


    朕看了深感欣慰啊,沈卿覺得呢?”


    短暫的心亂,他已經平靜下來,恭謹而謙卑地答道:“迴皇上,微臣為公主感到高興。”


    襲遠冷哼一聲,完全不以為然,“朕不會讓女真人的太平日子長久下去。”


    再道一聲“微臣告退。”他一步步倒退著出門,熟練俐落地抬腳越過紫宸殿高得出奇的門檻,時間勾勒起早已遠去的模樣,她曾絆倒過的地方,她曾生活過的場景,全然模糊地一一重現。


    抬頭看一眼清冷的月色,他輕勾唇角,馥梅多半還在等著他吧。


    一顆心滿了,便再也裝不下別的人。


    妒婦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三年寒暑易逝,若白駒過隙,更如流水匆匆。


    歲末嚴冬,風雪連天。


    狂亂的北風在窗外唿嘯,幹枯的樹枝被吹得嘎啦作響,像夜裏哭號不止的鬼怪,叫得人心發怵。


    屋內門窗被封得死死的,生怕有一絲冷風竄進來,紅泥小爐上溫著從汴梁運來的黃酒,牽扯出鼻尖若有似無的淡淡酒香,炭盆裏的火燒得正旺,將一層層布簾映得通紅。


    轉眼三歲已逝,她依然受不住北地嚴寒,此刻正如一隻慵懶的貓,蜷縮在臥榻上。


    未施粉黛的臉略顯蒼白,偶有幾聲咳嗽,給麵頰染上片刻的酡紅,她蹙眉,撐起左臂給自己尋一個舒服的姿勢,抬手取了青釉酒杯,淺淺一啜,那溫良的酒香便沁入心肺,久留唇齒。


    忽然一聲門響,彌月快步走了進來,挑起簾子屈膝行禮道:“王爺迴來了。”


    “嗯。”虛應一聲,她並不急著起身,繼續懶懶地斜倚在暖榻,“麻煩再倒杯酒好麽?”


    “是。”不複先前的淺飲輕啜,此番猛然間一杯酒下肚,溫熱的液體從喉頭一直暖到腹中,燒得人麵頰微熱。


    庭院裏熱鬧起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由遠及近,最後在門前短暫停頓。


    他風風火火進屋,把布簾甩得老高,引得簾子上細碎的小鈴鐺一陣叮咚狂響。


    手中的書看了一半,她眯了眯眼,將書丟到一旁的矮幾上,左手撐起身子,不疾不徐地下床,穿上她自製的粉紅色豬頭拖鞋,斜睨了端坐在紅杉木椅子內的男人一眼,淡淡陳述:“王爺迴來了。”


    完顏煦也不答話,隻沉著臉看她,眼中有隱藏不住的焦慮。


    “聽說……王爺受傷了?”“皮外傷而已,打戰怎有不受傷的。”躲開她如古井般平靜無波的雙瞳,他吶吶道,“我不在的這三個月你過得可還好?”莫寒點頭,彎起唇角笑著迴答:“嗯,橫豎都是混日子,無所謂好與不好。”端起紅泥小爐上的酒壺,將酒杯盛好了酒,遞予完顏煦,相接的瞬間,她看到他的窘迫,卻看好戲似的不去點破,由得他自己苦苦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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