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毫無遮掩地灑落在肩上,但卻依舊不能給人帶來溫暖,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天氣,她卻冷得恨不得把頭縮進皮襖裏。


    眼前頗有江南園林氣質的建築便是玉樊樓了,她提起裙角,邁過高高的門檻,四周看了看,小二便殷情地迎了上來。


    “這位夫人,是要吃飯呢還是打尖?”她搓了搓凍木了的雙手,溫和地笑道:“小二哥,我要見你們老闆,麻煩你帶路。”


    “要不夫人您先坐著,小人去去就來。”小二將抹布熟惗地往肩上一甩,招唿莫寒坐在內廳雅間。


    念七已早早潛伏在暗處,以防有人跟蹤或偷聽,但她依然不放心,不知什麽時候染上疑神疑鬼的毛病,不敢完完全全地相信,沒有充足的安全感。


    一道鎖已然足夠,但她仍舊要加上第二道、第三道鎖,如此糾纏不清,害人害己。


    不多時,穿著灰色袍子的掌櫃已然敲門而入,他約莫三十左右,笑容可親,正恭謙地說道:“不知夫人要求見在下有何事?”莫寒起身,抬手示意掌櫃入座,“此番前來,是想看看江南來的錦緞。”說著抽出袖中白色錦帕,攤開於掌櫃眼前,一瞬不瞬地觀察著掌櫃的表情,慎而又慎。


    掌櫃起身一拜,道:“但憑夫人吩咐。”“好。”她小心收起錦帕,理了理袖口,淡然開口道,“此處可有適合說話的地方?”


    “此處便可,待在下去清理清理即可。”“嗯,若遇到身材高大,容貌俊美,二十三四的男子,你便上前問問他是否來尋莫九,若答是,你便帶他上來吧!”雅間裏的窗戶捂得嚴嚴實實,一絲風都透不進來,她怕冷,所以寧願躲在暗處,即使這樣並不溫暖。


    離午時,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她在等,也在給自己準備的時間,她要笑,她要讓韓楚風不那麽痛苦地去走他自己選擇的路。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獨自一人時必有的呆滯時光,冰冷的空氣趁著他推門而入的瞬間竄進屋內,莫寒不禁打了個寒顫。


    劍眉星目,英姿勃發,是曾經攜手同遊的少年,言笑晏晏地走過那一段荒蕪卻美好的歲月。


    韓楚風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熟練地撿了莫寒右邊的位置坐下,為自己斟上一杯溫熱的酒,嚐過舊醅的濃烈,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牽過莫寒的手,將顏色暗陳的香囊放在她手心,那紅色的緞麵上沾染著他無法褪去的血漬,“收好它,不然,燒了也成,別讓它拖累你了。”帶著厚繭的手傳來一種溫暖,即將抽離的瞬間,莫寒猛地握住他,做了無數的準備,但一開口,卻仍是止不住的哽咽。


    “很……苦麽?”韓楚風反握住她冰冷纖細的手指,笑笑說:“都過去了,無所謂。”“對不起,除了這一句,我竟什麽都不能為你做……對……對不起……”


    他所不曾識得的眼淚墜落在手心,燒灼出內心壓抑已久的思念,恍然驚夢,他早已失去資格。


    抬手替她將鬢角碎發理到耳後,他努力讓自己笑出來,努力讓自己忘卻所受過的折磨。


    “傻丫頭,你做得很好。


    若果不是你,他們又怎會完全信任我?你已經做了太多,以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以後……終究是我負你……如果你肯恨我有多好……”


    手心老舊的香囊已然有了他們二人的體溫,她合攏手,遮掩香囊上深淺不一的紅,那是一段誰也不能忘記,但卻無人願意提起的往事,彼時苦痛的記憶席捲而來,衝擊著僅存的意念。


    “以後……你準備怎麽辦?”“等。”他仰頭飲盡杯中苦酒,仿佛迴到出征時的模樣,懷著對勝利的篤信,“等皇上揮師北上,平定中原,奪我河山,韓楚風永遠忠於大齊,永遠忠於我韓家一門英烈!”


    她默然,千言萬語凝結在喉頭,隻怕一開口,眼淚便再也止不住。


    “迴去吧,你留久了,怕六王爺疑心。”“嗯。”指尖觸及木門的剎那,她突然迴頭,紅著眼睛說道:“楚風,不要了,就這樣吧,我隻希望,希望你平安。”韓楚風猛然將她擁進懷裏,緊緊地摟住她瘦小的身體。


    她幾乎就要不能唿吸,但頸間溫熱的液體讓一切停滯,連唿吸都要帶走。


    “我不能迴頭,不能啊!大齊已然容不得我……我已無路可走,但我不能死,韓家隻剩我一人,還有你,還有死去的千萬弟兄,我不甘心……願戰死沙場,也不願死在同僚手中……但,我又如何能叛變……”這一刻,她冷靜異常,隻是輕輕拍著韓楚風的背脊,告訴他,隻要平安就好。


    襲遠將會占領這片土地,韓楚風也會成功,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一定……----------------殘冬的陽光亮的耀眼,駿馬的嘶鳴聲引得她側過頭,看向不遠處突然停下的馬車。


    來人一身青色衣衫,麵容清俊,渾身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


    他於莫寒身前三步立定,謙和地說:“王妃為何獨自一人在此?竟沒有隨侍護衛?”年夜裏他們曾見過一麵,此人姓言名崇,似乎是完顏晟十分器中的臣子。


    “在府裏待著怪悶的,便想出門走走,也不想讓那些呆頭侍衛跟著,見了心煩。


    隻是沒料到能在此處遇見言大人,真乃幸會。”“王妃言重了,不知言某是否有幸邀王妃同乘。”“這……”言崇瞭然的笑道:“今日我若獨自離去,六王爺定不會饒我,還請王妃賣在下個麵子,勉為其難讓我送王妃迴府,六王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他已把話說滿,莫寒無法,隻得應一聲“好”。


    “不知王妃在燕京過得可還習慣?”遙遙晃晃的馬車上,言崇溫和地問道。


    沒來由的,莫寒對眼前儒雅的男子生出一股牴觸的情緒,隻盯著車窗外的街景,隨意應和。


    “嗯,燕京有燕京的好。”“自熙宗推行漢化多年,燕京與汴梁的差別也不是很大。


    就連方才的玉樊樓都是汴梁巨賈所開。”心猛地顫了一下,她依舊保持著淡然的笑容,輕聲答道:“是麽?那確實好。”


    不知為何,迴府的路程顯得特別長,街景無非都是大同小異,莫寒百無聊賴,總覺得有哪裏不妥,不經意間迴頭,卻對上言崇茫然的眼,他正有些呆滯地望著她,但那眼光仿佛正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


    言崇緩過神來,卻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烏祿的投誠,令王妃十分傷心吧?”


    “不忠不孝之徒,提他作甚!”“王妃莫要如此說,那地牢裏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一百八十餘種酷刑,十幾名獄卒輪番上陣,烏祿能熬過兩個月已是非常人所能及,初見他時,隻覺得那根本不是人,攤在地上的就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烏祿身上怕是沒有一處完好。


    要說也得感謝王妃,若不是聽到王妃遠嫁和親的消息,烏祿恐怕還在地牢苦苦掙紮。”他用平靜如常的口吻訴說著這件似乎根本不重要的事,但於莫寒卻是刮骨割肉之痛,指甲已然陷進皮肉,猩紅的血在握緊的拳頭裏停滯,但她依然要平靜,要費盡所有心力將這場戲演下去。


    “是麽?當初被俘時他就應該一刀了解了自己,也免了之後的麻煩。”她冷冷地說著,將目光挪到言崇的臉上,逼著自己和他對視,但在那雙眼睛裏,她看到的除了試探更多的是怨毒,是深入骨髓的痛恨。


    “哦?王妃大概不知道,大金的獄卒可是能把人折磨得連自裁的力氣都沒有。”


    車軲轆終於停止轉動,熟悉的門匾就在眼前,她從來沒有如此急切地想要迴來。


    “多謝言大人。”她屈膝行禮,迴頭卻看見風風火火衝出來的完顏煦,欣然一笑。


    站在橋上看風景卻儼然不知成了他人眼裏的風景誰點綴了誰誰錯過了誰誰是誰的誰終究不過是浮華一世,風花雪月一生,轉眼入土為安。


    歲月將所有驕傲磨為卑微的塵埃,曾經的不可一世在消失的光線中永垂不朽。


    何曾來過,何曾留下痕跡。


    時光匆匆溜走,攤開掌心,卻是什麽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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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月中霜裏鬥嬋娟


    惡趣


    “勞煩言大人了。”完顏煦快步上前,置於二人中間謙和地說道。


    “哦,六王爺嚴重了,此乃言崇應盡之事,何來勞煩一說。”兩個男人來來去去相互客套著,而莫寒乖乖躲在完顏煦身後,安靜異常。


    他高大英挺的身軀擋住潑灑而下的熾烈日光,也隔開了言崇有些詭異的眼神,雪色胡裘上短而細的絨毛一層層舞動,起伏的白浪間仿佛彌散著暖暖的氣息,白日裏竟引出一陣睡意,惹得她幾乎就要將臉貼上那層溫暖的白絨,尋一處舒適之地好好睡上一覺。


    興許,真的是累了。


    “你做什麽?”不知何時,官方談話已經結束,完顏煦猛然間的轉身使得莫寒失了倚靠,一頭栽進他懷裏。


    額頭砸在硬邦邦的胸膛上,莫寒滿眼金星,幸而被完顏煦扶住手臂,才不至於斜倒在雪地裏。


    “怎麽大白天的也能睡著?真是服了你了!”他低頭睨著懷中仍舊一臉木然的人,眉頭打結,卻收了手臂將她往裏攏了攏,問道:“能堅持走到房門口再睡麽?”莫寒點頭,被半抱著進了王府。


    夕陽殘存的光熱被厚厚的雪映照成午後最擾人的艷陽,臥室窗戶照著主人的習慣在嚴酷的冬日依然半開著,冷風帶著滿園蕭瑟鑽進屋內,漸漸消弭在暖熱的爐火上。


    仿佛是這世上最誘人的香,拉扯著人的嗅覺,撩撥著末端的神經。


    “好香啊……”如同夢遊一般,她閉著眼便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到了桌邊,猛地一睜眼,卻見滿桌佳肴,驚嘆之聲脫口而出,那副饞樣,就差流下一地哈喇子。


    將筷子往桌麵一蹬,莫寒極為粗魯地夾起一片鮮嫩多汁的雞肉,砸吧砸吧嘴,美滋滋地笑道:“不錯不錯,咱府裏的廚子可真不錯,哎,跟你打聽個事,請個廚子得花多少錢啊?你俸祿夠麽?不會是貪汙來的吧?”她咬著筷子,一臉無賴地眯著眼看向挑開青菜撿肉吃的男人。


    “你的嫁妝……”完顏煦不緊不慢地吐出令莫寒窒息的幾個字,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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