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錫侜還是一臉傻笑,看看沈喬生越發繃緊的臉,在莫寒耳邊仿佛說悄悄話似的,大聲道:“阿九,你厲害!我還沒見喬生吃癟,哥哥跟著你算是開眼了!”莫寒一拍胸脯,豪慡地說:“跟著我,有肉吃!”“過幾個月等韓楚風那小子從邊疆迴來,咱們再……再痛飲三百杯!阿九,你不知道。


    我那兄弟年紀輕輕就上陣殺敵,現在可是……”柳錫侜的嘴巴像打算盤似的“劈裏啪啦”說個不停,莫寒根本聽不清楚,抬頭迷茫地看看沈喬生,卻見那人驚奇地望著她,“你不記得楚風了?你不是……”“嗬嗬……嘿嘿……”大約是受了柳錫侜的影響,莫寒也開始一個勁地傻笑了。


    兩個酒瘋子又約定過幾日再聚,柳錫侜還保證帶她遊遍汴梁,陳詮也說要來,隻是苦了沈喬生,這保姆的日子怕是熬不到頭了。


    馬車裏,沈喬生看著在自己身上酣睡的人,那麵龐若成熟的桃兒般紅潤動人,還浮著一層細細絨絨的汗毛。


    明年就及笈了吧,彼時還在懷中撒嬌的小女孩,現今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紀了,“你小時候啊,見了生人就怕,身子也不好,還老愛哭,心疾也難醫治……”他將思緒拉遠,遠到阿九躲在姨母身後怯怯地叫那一聲“表哥”,遠到每每出行便為她尋醫問藥的日子,遠到她被襲遠欺負了藏在他懷裏抽噎的景象……“已是大姑娘了啊……”當真要做韓家的媳婦麽……“嗯……”莫寒覺得耳邊癢癢的,仿佛有一陣暖風拂過。


    揉揉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沈喬生放大的溫柔笑臉,還有,那清澈如水的眼眸,她不懂得,那個被各種勢力重疊起來的人,此刻竟會有這般澄澈的眼神。


    她幾乎是癡了,常常的睫毛拂過他略帶青色的下巴,如果不是馬車的晃動,如果不是她的額頭撞上他的下巴,她想,她會一直這樣看下去吧。


    那麽美,像山澗中的溪流,穿過岩fèng,流過森林,繞過炊煙裊裊的農家,經過夕陽下的小山崗,帶著相國寺清晨的鍾響,攜滿身落花,就這樣緩緩地輕柔地流進一顆心……“哎呀……”莫寒揉著額頭,又趕緊擦擦嘴角,見沈喬生肩上已濡濕一片,也不慚愧,隻涼涼地丟過一句:“多說讓你別穿白衣服了嘛!你看……”沈喬生也不惱,確切地說,他已經被折騰得沒脾氣了。


    “快到了,你一身酒氣,迴去要小心些……”“嗯……啊!!”莫寒大叫,連帶沈喬生一驚,“我的扇子呢?放哪了?怎麽,怎麽不在手上了?”“沒事,你別急。


    看在不在車上,不在的話我迴頭再去找找,反正丟不了。”沈喬生安慰道。


    莫寒一臉沮喪:“沒有,找不到。


    完了,完了,襲遠那小氣鬼非殺了我不可。”


    月上中天,沈府大院。


    常安捧著茶正往沈家大少爺臥房走,迎頭撞上了大少爺的小廝平安,“我說你這是幹什麽呢!走路看著點!”說完繞開平安往前走。


    平安抓抓頭,不解地問:“哎,我說常安啊,大少爺這個時候不是該在書房嗎?你端著茶往臥房走做什麽?”常安不耐道:“我怎麽知道,今天大少爺迴來就進臥房了,也不見去兩個姨娘房裏,這不,連茶都換了。”“換了?不喝毛尖了?”平安好奇地湊過去,想看看是什麽茶。


    常安拍掉毛爪,斥道:“讓開點,換了茉莉香片。”“今天可怪了,大少爺出門也不讓跟著,你說不是會什麽人了吧,要不是出什麽事了……”


    常安騰出手來將平安趕到一邊,“行了行了,就不愛你終日裏說人是非!”


    常安將茶放好,本想提醒大少爺,趁熱喝了,卻看見他家主子正捧著臉,對著鏡子左瞧右瞧,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不如祁洗玉……”常安戰戰兢兢地退出門,“大少爺可別真出什麽事了……都是平安那張臭嘴。”


    今夜月圓,月光順著床沿傾瀉而下,輕紗似的籠在他臉上,鏡中人,嫵媚一笑,傾倒沈府眾人。


    同類


    春意正濃,桃花開遍,天地一片粉嫩嫩的紅,黃鸝輕巧地落在枝頭,惹得桃花瓣簌簌下墜,隨著柔和的春風,悄悄落在湖心亭那一抹紅色紗綢上。


    “你早就知道?”莫寒咬一口金絲棗糕,美滋滋地砸吧砸吧。


    莫寒瞥見他腰上的玉帶鉤,迴想昨日送給他時的扭捏模樣,暗自埋怨襲遠的別扭性格。


    “嗯。”襲遠頗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盡愛些甜的,不嫌膩。”莫寒咧嘴一笑,露出八顆牙齒,得意地說:“我又不是某些人,我牙口好著呢!不擔心缺牙!哎呀……你打姐姐!沒大沒小!”襲遠給了她個爆栗,不滿道:“我看你出去玩幾天就收不住心了,這什麽地方,你也注意些。”見莫寒懨懨地不反駁,立馬乘勝追擊,“以後幹脆你叫我哥得了。”“行了,別登鼻子上臉,談正事呢!”莫寒正襟危坐道,“你就由著他?”


    “不然怎麽樣?把東華門的侍衛統統都換了?我自問沒這個本事。”抿口茶繼續說,“放他手裏總比放別人手裏好,你以為,皇城守衛就隻有東華門?各人有個人的考量,他看似與母後連成一氣,實則……”他放下茶杯,示意莫寒接話。


    她左手支著下巴,撣開落在襲遠頭發上的花瓣,漫不經心地開口:“實則相互猜忌,母後想利用沈家和她在後宮的權利,效法前朝劉娥。


    而沈喬生並不甘心為他人做嫁衣,他最難掌控的就是後宮,所以就有了我在冷宮小院看到的事情。”“不錯,沈喬生怕此事母後知曉後對他生疑,因而你才從中得了好處。”


    “還有你……你何必要防著母後,說到底,她也是你親娘啊!”“你知道武則天登帝後他的兒子是什麽下場嗎?”繼而又補充道,“你方才還未說全,母後手中必定還有一張牌,多少是與禁軍有關。


    這場競逐,並非隻有我和沈家。”莫寒挑起襲遠的下巴,反覆觀察,認真地說:“怎麽看怎麽像個小老頭,你才多大啊?”你不會也是穿來的吧?這句她沒敢問。


    “又不正經了!”襲遠從她的魔爪中掙脫出來,也不管她是否在聽,肅然道:“我同你說的事,你找個機會試試,少了他,路會好走得多。


    還有,沈喬生不是什麽好人,再而……你以後別穿紅的了,太惹眼。”莫寒仿佛受傷般,低著頭不說話。


    襲遠怕她當真傷了心,湊過來想瞧瞧她怎麽樣了,卻見莫寒猛地一抬頭,陰森森地笑道:“你們這群人都當皇帝是吃白飯的嗎?”------------------------------------------------------------------------------------------------------樂聲從水邊竹廝幽幽飄來,帶著風吹竹動的沙沙聲。


    雁柱箜篌柔美清澈的聲音先起,似緩似急,仿佛在耳邊獨奏,又如在遠山高彈。


    大弦是秋雁的悲鳴,小弦是春燕的呢喃。


    來來去去如風過耳。


    又一道清亮的急弦,引出軟軟糯糯的江南小調。


    聲線仿佛被細雨淋濕,攜一生江南梅雨的纏綿繾綣,唱不完半生幽寂,道不盡半世寥落。


    莫寒提起裙角,輕盈地跳過絲帶般蜿蜿蜒蜒的小溪,不經意間掬起一抹落紅。


    “人間四月芳菲盡”,或許有些人真如掌心零落的桃瓣,生如夏花,死若秋蟬。


    她抬頭看枝椏上星星點點的紅,聽竹葉與風的互動,還有那男子仿若悲泣的唱腔——“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


    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不遠處是高高的紅宮牆,她仰起頭,直到脖頸酸澀,才看到牆沿。


    她輕輕地笑,長門,長門,長門是門外長長的宮牆,長門是心中一座隔世的堡壘。


    她紅唇開闔,與男子同和:“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複明。


    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隻有落花聽見。


    仿佛淚已盈眶,指尖卻隻觸到眼角的幹澀。


    太久沒哭。


    雁柱箜篌奏完最後一個音,伶人各自抱著樂器退去。


    他周身素白,跪在方形歌台中央,四周是翠綠的新竹,身前是耀眼的明黃。


    他向他招手,像招來一隻聽話的小狗。


    風將男人放肆的笑聲帶到莫寒耳邊,她想捂住耳朵,但她不能,她一身淺綠,掩藏在竹林之中。


    那個被稱作皇帝的男人,正雙眼通紅地盯著他,似一隻嗜血的野獸。


    他右手捏著他尖細的下巴,仿佛要將他捏碎在手中。


    他飲盡白釉蓮花杯中的鹿頭酒,左手抓住他發絲,低頭狠狠攫住他毫無血色的唇,輾轉反覆,久久不放。


    莫寒看見他幹澀空洞的眼,還有順著他光滑如釉瓷的下巴緩緩墜落的血。


    直到太監提醒要去觀稼殿觀種稻,那明黃色身影才從視野中消失。


    她走出竹林,站在他眼前。


    他仿佛被抽空了,頹敗地跪坐在竹木地板上,也不抬眼看她,隻是空泛地對著地板。


    莫寒捧起他的臉,用袖子擦他嘴角的血。


    祁洗玉奮力掙紮,但她像是見了世仇,不顧一切地擦著,好像這樣,就能擦掉一個人的過去。


    她恨,恨這一抹刺目的紅,白珪之玷。


    這一滴血,是她乞求父親施捨的日子,是她守在母親床前的日子,是她四處求人借錢的日子,是她第一眼看到父親高大的別墅的恥辱,是看著母親出嫁的酸澀……他們,曾經那麽相愛。


    她終於停手,直勾勾地與祁洗玉對視。


    她記得這雙眼睛,她在鏡中見過無數次的眼睛。


    孤獨,卻又討厭孤獨;想愛,卻又抗拒愛;堅強,卻又軟弱;冷漠,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自私,卻沒有什麽可以自私。


    風停了,竹葉不再唱歌。


    太陽被山峰撕扯成一片一片,天邊的雲染上了太陽的血,月亮停止裸奔,套上太陽留下的霓裳。


    莫寒深吸一口氣,掏出一個青色瓶子,遞給祁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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