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都停住了,等他說出答案。左宗棠看著大家,用手撫摩著下巴,說:我的鬍子沒有他長呀!


    一家人頓時笑得前仰後翻,十分開心。


    其實笑聲現場讓人還是多少有點傷感,家人中已經有四位不在了:二哥左宗植已經離世了,妻子周詒端不在了,兒子左孝威與女兒左孝琪不幸病亡。這些傷感的事情,都發生在左宗棠進入陝西平定撚軍前後。


    妻子周詒端1870年3月與左宗棠在漢口見麵迴家後即去世了。左宗棠得知噩耗,迴想妻子一生“賢明淑慎,常履憂患,終生不知安閑享受之樂”,一麵竟成永別,心中極度悲痛,“形未瘁而神已傷”。


    他怎麽會忘記,倒插門周家那段時間,自己失魂落魄,妻子寫詩細心安慰,負責他的衣食起居,幫他描繪地圖,從來沒有一句怨言。他們像牽牛與織女一樣,命運緊緊連為一體,妻子先去,左宗棠的心像被帶走。他預感等到大西北的事情大致辦得差不多了,自己也遠離凡塵雜事,將追隨妻子而去。(“計西事粗平,吾亦將辭塵界而同歸大暮矣。”)


    大兒子左孝威因病死去時,左宗棠剛好收複了肅州,清廷授予他“東閣大學士”(內閣宰相)。悲喜交加同至,祝賀的人站在門口道喜,憑弔的人站在屋內哭泣(“賀者在門,吊者在室”)。左宗棠自己沒有一絲高興,“連日形神惘惘,了無生趣”。他想,自己所以受到老年喪子的懲罰,都是因為官位、榮譽升得太高太快帶來的。但榮譽有什麽用呢?身外之物,供自己死後掛在旗子上給別人看看而已。兒子才是自己今生最看重的骨肉血脈啊!因此,他的態度很特別:凡是來弔喪的人,他一律拱手道謝;對來祝賀他升官進爵的人,全部臭罵一頓。他說:你們這些人,“可謂全無心肝者矣”。


    親人相繼離去,他不勝哀痛,夜裏醒來,常失聲痛哭。


    左宗棠聲名已揚世界,但他確實累了。年過古稀,他很想在家含飴弄孫,用子孫的童稚親情,消解自己戰場殺戮那鋼鐵般的意誌力。半生來,東征西討,南征北戰,晚年功勳累累,青山還依舊,夕陽卻落紅。


    坐在柳莊門前,看青山綠水、望高天淡雲,左宗棠迴憶40歲入張亮基幕以來的日子, 30年來的戰爭生涯,頓覺像一場秋夢。


    自己本是一介書生,以研究農業科學和地理學為誌業,一心想經世致用,學用結合,建設桑梓。沒有想過今生要帶兵打仗。保衛家鄉,保衛國家,隻是出於人的本能,更沒料到做成軍事統帥,是時勢註定了今生命運。


    他曾夢想像牽牛星一樣,在天上與人間自由來往,種田、讀書,“為樵為漁,訪鹿友山中,訂鷗盟水上,消磨錦繡心腸,逍遙半世”,卻都沒有實現。


    對已定的卓著人生道路,他心中總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惆悵。他厭倦了戰爭,也痛恨戰爭改變了自己的書生形象,弄得“主兵之人,如秋官然,生長之氣少,肅殺之氣多”。他將自己家人這些年來遭遇的無數變故,都歸結於戰爭帶來的“未嚐非權威過重所致”。


    但左宗棠沒有後悔過。“心憂天下”固然要心憂家人,但主要是心憂國人的幸福。明白自己怎麽去追求、去實現國人的幸福,榮譽不過是一朵曇花,他關注的是做大事,以及大事實現後的效果。


    就在他為兩江管理與建設操盡了心,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三月閑,國家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朝廷又要來煩勞他了。


    [1] 再次到任後,左宗棠主要做了以下事情:1883 年1月,巡視水利。 2月,到朱家山督查,處理山東教匪一案,創立漁團。 4月,督修運河。 6月,籌軍火、募新軍,增援廣西、雲南抗法。 9月,出閱漁團。 1884 年1月,出巡上海、靖江, 2月,到朱家山巡視水利。期間,他還經常掛念新疆、關注前線。


    [2] 利國驛煤礦由徐州道員程國熙令胡恩燮創辦,胡恩燮委託兒子胡碧徵為煤礦提調。胡氏父子與兩淮鹽商有密切關係,胡碧徵是這個礦業的重要股東和實際主持人。左宗棠放權,煤礦從提調到股東,都是商人。經營管理“不請官款,一律由商集股辦理”,“資本盈虧商自任之”。經費發生困難時,左宗棠則準許產品銷售減稅,以及由“江寧潘司酌提庫款”大力扶持。


    [3] 在《名利說》中,左宗棠集中闡述了他的“義利觀”:天下圓頂方趾之民無數,要其歸有二,曰:名也、利也。人率知之,能言之。然試察其誌之所分,與其途之所自合,則亦曰利而已矣,烏有所謂名者哉!名有三,曰道德之名,文章之名,一藝一伎之名。古人吾弗能知,吾思夫今人之於名。以道德名者,人因其道德而名之乎?抑已因其名而道德者也?或市於朝,或市於野,歸於厚實已矣。以文章名者,亭林顧氏所謂巧言令色人哉?負盛名招搖天下,屈吾身以適他人之耳目,期得其直焉,不贏則又顧之它爾。以一藝一伎名者,其名細,今之君子不欲居,然亦百工之事也。吾益人而不厲乎人,盡吾力食吾功焉,斯亦可矣。顧伎庸術劣,抑人炫己以求自利者又何比比也?徇私滅公,適己自便,此皆宋儒謝氏所謂小儒者也,利也。夫恆情所謂求利者有其具,農之 畔,工之器,商賈之肆,此以其財與力易之者也。此之所謂求利者亦有其具,不以其財,不以其力,以其廉恥易之而已。詩曰:“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古人蓋以為詫矣?今何以恬然若無足深詫,且相與睨而艷之,恤恤乎恐彼之不如耶?廉恥之道喪,嗜利之心競。意其弊必有受之者,而非斯人之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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