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米酒蒸了出來。他舀出第一杯米酒,恭恭敬敬地端到嶽母麵前。嶽母連抿了幾口,笑眯眯地說:味道很好,也很正,不錯不錯,你們自己也快喝。左宗棠哈哈大笑,說:“賒八百裏洞庭當春酒,韻味無窮啊!”他這一高興,口氣又大了起來。


    隨後幾年,事事順心。


    1846年,周詒端在連生三女後,給左宗棠生下第一個兒子左孝威。隨後幾年,張茹又接連給左宗棠生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四子四女,一家十一口,其樂融融。


    此外,還有兩樁大喜事:


    1846年,老師賀熙齡將自己的三女兒許配給了左孝威,兩家定下一門娃娃親。


    1847年,大女兒左孝瑜滿14歲,左宗棠去安化給陶桄和她舉辦了盛大的婚禮。


    左宗棠跟陶澍正式結成親家,這種史無前例的姻親關係,消息傳出,在湖南官場產生了巨大震撼。時任陝西巡撫的林則徐在千裏之外,也聽到了。


    陶桄結婚,表示成年。左宗棠的家教生涯,就此結束。從此他不用在安化、湘陰兩頭奔走,可以安心在柳莊紮下根來。


    1848年,陶家搬進長沙城。左宗棠為謀生計,繼續在長沙徽國朱文公祠設館授徒[5],這次他帶了5個學生,陶桄仍跟他學習。


    然而,就在左宗棠咂摸品味這種“農夫、山泉,有點田”的小日子,過得還有滋有味,全然忘記了多年來的失落與不快時,一個巨大的劫難,這時悄悄地籠罩到了湘陰上空。


    在連續兩年大旱之後, 1848年,湖南突然遭遇洶湧而來的洪災。


    三湘四水,全部滿溢。被兩年旱災已經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老百姓,瞬間被洪水團團圍住,遭受折磨。沒有吃,沒有穿,一邊逃命,一邊還得乞討,怎麽受得了?


    柳莊是逃災的必經之路。


    左家曆來有慈善的家風,左宗棠看不得窮人苦。他自己雖然才擺脫窮苦,但當即想到拿積蓄來接濟。


    他含著淚,吩咐兩位夫人,將家裏的穀全部舂成了米,用來熬粥,每天接濟逃難的苦民。碰上有病痛的,他還學會了中醫,給他們做藥丸治療。


    但這次洪災大得出奇。個人家底再厚,麵對人頭攢動、黑壓壓湧來的難民,無疑杯水車薪,眨眼見底。左宗棠自己才脫貧,家裏轉眼又空了。半餓著肚子,他學父親當年,跑到縣城裏,發動族人來捐穀。他發起建立了一個“仁風團”義倉,選舉出經理,訂立規章製度,到官方備案,作為一個組織,向外縣擴張。很快,長沙、善化、湘陰、湘潭、寧鄉等地的地主、鄉紳,都跟著左宗棠來救災,捐出了價值5000兩白銀的穀和米。


    左宗棠作為鄉紳,利用個人強勢的能力,利用自己的名望和威信,就這樣組織了中國早期的民間社會自治組織。


    然而,在晚清封建專製裏,湘上農人左宗棠這種過好自己日子,幫助湘陰人、湖南人過好日子的社會自治,隻能在自然災害肆虐時發揮一點作用。災害一過,馬上被當作潛在的暴力組織,被朝廷以各種名義摧毀。


    難道做一個安分的老百姓一旦遇上天災就沒活路了嗎?是的。但這個事情你不能問朝廷,強權政治既然不會給你活路,當然也不會給你發問的機會。


    左宗棠自己當時肯定想不到這些。在19世紀末,在閉塞的湖南湘陰,他也不可能憑空生出民主、自由、自治的觀念,想著做一個好公民。


    那真是一場要命的災難。“淫雨不止,大水為災,柳莊之田,各盡發芽,收成已絕望矣。”左宗棠自己住的房子,房頂一直在不斷地滲水,牆壁不久就轟然坍塌了,田裏的青蛙,湘江裏的小魚,都爬到他的臥室裏來,暢遊嬉戲,周圍所有的平地,全部都成了江河,家裏能典當的東西,全部都當光了,鍋裏灶裏找不出一顆糧食,全部空空如也。左家12口人(包括嶽母與侄子左世延),每個人都患了病。(“而所居屋漏壁坍,蛙遊魚戲,平陸成江,直無一片幹淨土。典質既盡,懸釜無炊,加以一家十二口無不病者。”)


    左家,又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這次天災對左宗棠的刺激,比進士落榜還要大。他後來迴憶,這比他在收複新疆的戰鬥還要痛苦、難忘。兩位夫人在救助難民時,首飾都賣光了,要救的人還在源源不斷湧來,而自己一家都要等人來救了。


    痛苦萬般時,左宗棠就隻能以玩笑來轉移注意力自救。他說:杜甫有首《同穀歌》,有句“男呻女吟四壁靜”。現在對我來說,是名副其實的“男呻女吟四壁空”了!


    這句詩,貌似樂嗬嗬,其實苦哈哈,心裏氣哼哼。以痛苦自嘲,是強者的舉重若輕。但災難還在繼續,淚眼問天天不語,淚河流過空山去,欲哭無淚。


    山雨欲來風滿樓。


    自然的災害,追根溯源,可以歸結到人禍。


    左宗棠當然不會想到,是帝國的高度集權,導致社會自治脆弱,一遭天災,抵禦能力低下,弄得自己連“湘上農人”也做不成。


    左宗棠短暫的幸福生活夢,就這樣,被洪水幾個波浪就輕易打碎了。


    臥龍棲居山林,生死關頭,進退失據,前路迷茫。


    第二步他應朝哪裏邁去?


    [1] 《左宗棠家書·與妻書》中自述原話:“吾在此所最快意者,以第中藏書至富,因得飽讀國朝憲章掌故有用之書。自海上事起,凡唐宋以來史傳別錄說部,及本朝誌乘記載,官私各書,凡有關係海國故事者,無不涉獵及之,頗能知其梗概,道其原委,此亦有益之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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