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左宗棠這樣有長遠眼光的人,不可能被生活中的小煩惱困死。


    第一次科舉考試失敗後,他不去關注考試成績,反倒憂慮國家天下事,寫下《燕台雜感》詩八首,惋嘆“報國空慚書劍在”,“誰將儒術策治安”。


    21歲這年,左宗棠繼續在經世致用的求學路上奔忙。會試考完,他自述說,“春榜既放,點檢南歸”,從北京返迴湖南的路上,沿路專門考察了各地的“時務”,驚訝地發現,“睹時務之艱棘,莫如荒政及鹽、漕、河諸務。”左宗棠第一次萌發了花上十多年時間專門去調查研究這些事情的想法。他寫信給朋友說:“將求其書與其掌故講明而切究之,求副國家養士之意,與吾夫子期許之殷,十餘年外,或者稍有所得乎?”


    26歲這年,左宗棠宣布徹底放棄科考,終於可以放開手腳來實現21歲時的想法。從此他自號“湘上農人”,打算潛心下來,做真學問。


    這種自覺潛身民間的做法,有點像隱士。諸葛亮出山前就做過這種隱士。但他現在比不上他嚮往的“南陽農人”諸葛亮。諸葛亮當年隱居南陽,親手種田,苟全性命於亂世,從隱士到“顯士”,一氣嗬成。 26歲起,開始手握重兵,隨即聞達於諸侯,一手實現“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大夢,從臥龍搖身一躍變成飛龍。


    左宗棠這條臥龍,26歲前醉心科考。


    但左宗棠21歲走出洞庭湖,從北京到湖南,路見大半個中國,已經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他知道中國除了湖南,還有一片很寬廣很寬廣的天地。他的精神,一直遊走在中國天地。


    左宗棠因為做了科考路上的叛逆,導致人生開頭不順,跌入低穀,但他是一個執著的人,是始終心存大夢的讀書人。他很清醒地知道,湘潭周家,既不是溫柔富貴鄉,也不是落魄流浪地,而是人生路上的加油站、中轉地。


    在這個加油站、中轉地,左宗棠呆得有點長。


    從1832年到1843年,從21歲到31歲。


    倒插門12年,除了居家過日子,他到底還做了些什麽?


    無用之學


    從湘陰到湘潭,12年的寄居生活,左宗棠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應湖南巡撫吳榮光的邀請,去醴陵縣的淥江書院主持教學;二是埋頭潛心研究科學種田方法,作《廣區田圖說》;三是繼續研究輿地學,自己在家裏繪製中國地圖。


    今天看這三件事,教書的事情,讀書人多會做,隻有教得好與壞的分別,可以略過。但科學種田與自繪地圖,就讓人感到意外。


    尤其是左宗棠科學種田的故事,以及自繪地圖的經曆,他的方法與精神,對今天的我們,卻很有啟發性。


    左宗棠研究種田時,首先一點,不迷信古人,隻相信實踐。他認真又細心,細緻到親自計算每畝田的總穗數,懷疑前人“稀禾結大穀”的說法,施行密植。為此他還與幫他做事的長工薑誌美吵了起來,逼著薑誌美改掉老規矩,按自己的新辦法來做。後來他將種田的經驗總結出來,專門寫了本《樸存閣農書》。


    他自繪地圖的方式也很特別:先製作一張皇輿圖,縱橫各為九尺。圖上畫成方格,假定每格縱橫各為一百裏,並用五種顏色來區分各地主產的農作物。根據這張總圖,再來製作各省分圖,各省又分析為府,都做了說明。古為重險現為散地,從前的邊陲現在變成腹地的疆域沿革,這些變化,他都逐一闡述出來,由此再上溯明、元、宋、唐……嚴謹而專業。夫妻倆花上整整一年時間,不分晝夜地努力,全新的“皇輿圖”終於畫成。[6]


    他畫地圖時,夫人就在邊上端茶、搖扇、磨墨,他畫好初稿,夫人就幫助他影繪、謄清。左宗棠後來給二哥左宗植寫信,生動再現了當時場景:“日來已著手畫稿,每一稿成,則弟婦(指周詒端)為影繪之。遇有未審,則共取架上書翻查之,十得八九,其助我殊不淺也。”兩人忙碌成一團。這對神秘的夫妻,這種執著的態度,這個專業的精神,這樣怪異的舉動,在當時的中國,絕無僅有。


    一個落榜舉人,會試考生,放著“四書”、“五經”不讀,八股不作,卻研究起種田,已完全違背孔門教條。儒家規定,讀書人隻能研究仁、禮等意識形態問題,關心社會與天下怎麽治理,而具體的農業問題,劈柴放馬,糧食和蔬菜,不能研究。孔子的學生樊須向他請教這些問題,被孔子破口大罵:“小人哉,樊須也!”


    慶幸左宗棠沒有全信孔子的。


    左宗棠研究農業與地理,當時看來,確實都是無用之學。


    他當時花費大量時間,耗費掉全部心血來研究的這些東西,不但看不到前景,也找不到任何出路。一味隻知道相信他的夫人,居然也幫著一起鑽了進去,無怨無悔。這跟牛頓、愛迪生搞科學研究差不多,廢寢忘食,將手錶當雞蛋煮來吃。


    左宗棠研究的學問,在當時確實無用。但問題是,無用之學,就一定沒有用嗎?


    這就是經世致用讀書方法玄妙的地方。


    左宗棠所接受的文化,儒家是用,道家是體;儒家為表,道家是根。道家是鼓吹無為的。道家思想認為,無為者無用,此其一;其次,無用者大用;其三,以其無為,故無不為。老子充分論證過。這一思想的集大成者莊子,在《逍遙遊》裏以“宋國人善於製造不龜裂手的藥物”的故事作比方,說出了這個道理:看似小用、無用的東西,其實都有大用。這是道家證明“無用者大用”最生動的一個事例。莊子還例證說,椿樹有什麽用?沒有。當有用的樹都被砍了,無用的椿樹活著,醒悟過來就明白,無用可以保證生命安全,這才是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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