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重新平定唿吸。


    他丟開批註的硃筆,嘆了口氣,用無可奈何的語氣對陸質道:“過了這麽長時日,朕才知道,原你還在為那側妃的事置氣,是也不是?”


    陸質道:“兒臣不敢。”


    皇帝道:“當初你說要查,有誰攔著你麽?朕不是放手讓你去查嗎?從你皇祖母宮裏揪出去打死多少人,你的麵子還沒找迴來,你還不滿意?”


    陸質又道:“兒臣不敢。”


    “你起來,去那兒坐著。”皇帝指指一側的椅子,“老四,你不小了,怎麽還同不懂事的孩子一般。你是朕看重的皇子,是個王爺,即將要封太子。若不是你一直拗著不娶妃,誰想的起來,要去碰你的側妃?”


    隻說了幾句話,皇帝便又開始唿哧唿哧地喘。


    陸質跪著不動,他定了定,才接著道:“為了一個側妃,就鬧出這樣大的動靜來……你若真的心疼他,過剛易折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他苦口婆心,卻看陸質麵上似乎是閃過一抹笑。


    “兒臣……兒臣不知怎樣算剛,又是怎麽樣算過剛。隻是兒臣這樣,實在稱得上是窩囊,父皇莫汙衊了剛這個字。”


    他雙目下垂,並不與皇帝對視,跪著也端正,一派謙和,應對一兩句語氣也是淡淡的。


    卻就是這幅姿態,將皇帝又再氣的按胸重咳起來。


    “逆子,你到底知不知錯?!”


    陸質道:“摺子上所言,樁樁件件俱是兒臣所為,請父皇責罰。”


    “陸質!”皇帝恨極又氣極,脫口而出道:“若是你母後還在,看你這幅模樣,也要被你氣死!”


    陸質眉頭微蹙,眼見的沉了臉色。皇帝也意識到自己的口不擇言,咬緊了牙關沒再說話。


    “父皇一早就知道吧。”久久的沉默之後,陸質淡聲道:“四個皇兄慘遭毒害,究竟出自誰手,早在二十年前,父皇心裏就清楚明白。可若不是多氏惡女自己招認,父皇什麽時候才肯為母後正名呢?”


    皇帝自己做皇子時,非嫡非長,全因娶了權臣文丞相的孫女,才被文家以一己之力送上了皇位。


    通往皇權的路途最不乏鮮血和陰謀,文家舉三代之力助他成事後,年輕的皇帝卻對文相的城府和他們在宮裏彎彎繞繞的勢力生出了忌憚之心。


    而當時朝上可與文家一爭高下的隻有多氏,祖上是商賈之家,富可敵國,身份卻沒那麽尊貴,肯對新帝卑躬屈膝。


    陸質的母妃在他登基後便被馬上封為皇後,後來熙佳與文旋一同進宮,前朝和後宮,卻依然像是被文家緊緊捏在手裏。


    臥榻之上已有他人酣睡,皇帝夜夜輾轉反側,心提在半空中,落不到實處。


    第一個皇子染風寒去時,沒什麽人往陰謀上想。可第二個皇子出生不到五日便沒了,皇帝的大太監順藤摸瓜,牽出來的人是熙佳。


    可是他若懲罰熙佳,謀害皇子的罪名要株連甚廣,多氏立起來不到幾日,還是風雨飄搖之際,皇帝猶豫再猶豫,最終竟忍了下來,隻做不知。


    而文旋姐妹做閨閣女兒可以,而要她們執掌後宮,首先心便不夠狠。亦天真到想不到那一個個死去的皇子,其實是懸在她們頭上的一柄利劍。


    等第四個皇子悶死在繈褓中,杖斃三十幾個奶娘宮女後,太後動怒要他徹查時,皇帝才從混沌中醒過來。


    可為時已晚。


    他做了一件錯事,後麵要用無數紕漏來還。


    兩個人從他做皇子時,小小年紀便做了夫妻,皇帝對陸質的母後是有感情的。


    隻是皇權令人迷惑,他好像隻是晃了晃神,那個溫婉的女子,便成了偌大皇宮裏微小的一縷冤魂。


    “父皇既可與謀害自己四個親生骨肉的女人同床共枕二十餘年,也可親手送帶在身邊教養長大的兒子去……您等到文家獨大的僵局破解,等到多氏沒落,又等到朝上青年才俊輩出,兒臣始知龍袍難穿,龍椅難坐,皇帝難為。”


    陸質道:“兒子不孝,實在不是那塊料,有心無力,懇請父皇為天下蒼生考量,另擇良選。”


    皇帝先發作了一通,又被陸質勾出這樣的事來,再也支撐不住。


    他頹然陷進太師椅中,眼角鬆鬆垮垮的耷拉下去,老態畢現。


    陸質一鼓作氣,最後再加一碼:“母後去的那樣早,兒臣……其實不太能記起她。但皇兄常與兒臣說,她人很溫柔,從不高聲講話,見他調皮,也隻笑著去抱他。父皇剛說若母後在,若母後真的在……兒子做不到的事,她定不會強求。”


    夕光從窗框映射進來,灑下滿地橙黃色的餘暉。


    春日晚間的風依然很急,烏拉拉帶過樹梢,引得剛生出來的嫩綠葉片唰唰作響。


    皇帝起身,到陸質身邊緩緩彎腰,從他手裏拿過那兩封摺子,又轉身一步步坐迴了椅子上。


    他額上出了一層豆大的汗珠,臉色蠟黃,細看才知道,竟已是久病的樣貌。


    皇帝坐下喘了一陣,低道:“宮門要關了,你去吧。”


    陸質欲言又止,最後隻應了聲是,便往外走去。


    皇帝在他一腳踏出門時開了口,慢慢地道:“你二皇兄……朕本意不是叫他去死。當年立他,是你母後臨終所求,為保你和陸麟平安長大。”


    隻是覺得他為人中庸,說憨厚都有些不恰當,應是有些懦弱。若去了戰場,身為主帥卻表現平庸,被下屬比了下去,便丟了顏麵。更不說要是因瞻前顧後錯失戰機,一樁一件,便可將他從太子位上救下來。


    卻沒想到他去了,就沒再迴來。


    他喚作陸敏,可能所有的機敏便全被名字占了個幹淨。不懂得身為太子,命就是要比別人高貴些,用不著那麽實拚。


    陸質頓住很久,在邁步前道:“兒臣知道了。”


    這一陣總是忙碌,陸質早歸一日,便碰上齊木還在府裏,陪著紫容,兩個人在裏間看孩子。


    過了滿月後,紫容的腿漸漸好了很多,可以讓陸質扶著他走一走。


    陸質進門時,他正麵對門口在榻上盤腿坐著,滿麵愁容,手裏抱著的一個在哇哇地哭,看繈褓的顏色,是安蘭。


    紫容見了他眼睛便亮了,道:“陸質,快,她一直哭,誰都哄不好,你來抱抱。”


    安蘭一聲聲哭的又細又奶,把人的心尖掐的酸疼。陸質趕著洗淨手便去抱她,俯身在紫容額上輕吻一下,問:“是不是餓了?”


    紫容搖頭:“剛餵過,嘴裏還往外吐奶呢。就是想你了。”


    陸質連大氅都來不及解,便在地上踱來踱去地哄孩子。


    安蘭生的同紫容一模一樣的兩隻圓眼睛裏溢滿水光,委屈的不得了。


    陸質先將她晃了晃,又低頭小心地在花瓣一樣嫩紅的嘴上親了下,邊在地上轉圈邊對她溫聲道:“乖蘭蘭,爹爹迴來晚了,害的你哭,給你賠禮道歉,賠禮道歉行不行?咱們過了滿月,是大孩子了,乖乖的,不哭,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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