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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迴,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隻這酒色財氣四件中, 唯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淒涼, 耐盡無端懊惱, 晚來摸一摸米甕, 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 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 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麵目寒酸,便是淩雲誌氣, 分外消磨, 怎能勾與人爭氣!正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 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 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 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 果然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 附勢的吮癰舐痔, 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 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閉門不納的魯男子, 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 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 買笑追歡的, 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 一到了著手時節,隻圖那一瞬歡娛, 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 費了幾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說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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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隻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勤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豔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吒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迴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 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隻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 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穀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傾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閉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鬥也。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隻為當時有一個人家,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淒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鬥寵爭強,迎奸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SD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麵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唿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隻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閑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閑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毛求],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閑,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閑勤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還有一個雲參將的兄弟叫做雲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誌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隻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麽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說這一幹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裏有錢,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


    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


    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才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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