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功課,我先掛啦。”


    “喂,我還要講黃茵茵呢——嘟——”


    她懊惱頹喪,猛地癱倒在床上,大被蒙頭。隔著被,隻能聽見她一下“嗯”,一下“啊”,滿肚愁雲,讓你猜,一定猜她在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哀嘆惋惜。


    同一時間,肖勁在天安大廈19層,狹窄逼仄的小房間陪18d一同宵夜。


    18d是一條紅色金魚,頂一雙碩大的眼,隔著水和魚缸瞪著這個冷漠而又蕭條的世界,以及被水波放大的飼主肖勁。


    他脫掉上衣,露出結實精壯的身體,肌肉線條恰到好處,多一分嫌蠢,少一分又不夠勾人。


    凡事最難求的是剛剛好,站在一顆裸*露的燈泡底下已足令引師奶們死守遙控器,誓不換台。


    他專心致誌做事。


    “九頭鮑來的,你還挑食?”


    肖勁捏著魚食慢慢往小魚缸裏撒,同時進行與18d之間的日常、深度對話。


    他樂意與一條魚交心。


    “慢慢吃,你今天比昨天乖。”


    18d翻著眼睛往上看,“咕嘟咕嘟。”


    “換完水是不是很慡?”


    18d吃著赤紅蟲,“咕嘟咕嘟。”


    “你今天很沉默啊——”


    18d飽了,突突往上吐水泡。


    他住五十尺籠屋,它蝸居碗口大魚缸,它與他共患難、情義深,感人肺腑。


    他突然間發笑,伸手彈一彈玻璃魚缸,18d隨即靈敏地往後縮,躲開他突然間靠近的、龐然大物一樣的臉。


    “晚安。”


    牆上黑白掛鍾走到十二點,他肩上搭著大毛巾,腳下屐著拖鞋,沿著狹窄走道,經過堆成危樓的雜物以及黃太太教訓女兒的聲嘶力竭,抵達終點。


    而蔣琬就穿著拖鞋倚在洗手間門口,同他笑笑,不說話。


    黃太太母女與蔣琬同住一間小屋,屋內三張床,黃太太與茵茵擠在下鋪,她一人住上鋪,每晚都被木虱騷擾。


    另一間房還住著魚蛋夫婦。


    沒有錯,腳下是一間四十平方混居房,沒有客廳也更難有廚房,一群陌生人共用一間廁所,而租金業已高得令人恐懼。


    本埠寸土寸金,不與人共用廁所廚房已算豪宅。


    他沖蔣琬點點頭,繞過她走進洗手間。門一關,廁所便小得無立錐之地。


    水管接口處正往外滲水,鏡子裏的肖勁顯得有些茫然,眼角的傷口癒合又破裂,周而複始。從鬢角延展的兩道疤,橫在右腦,被割裂的頭皮再也長不出頭發。


    他抓起老舊的蓮蓬頭彎下腰對著自己猛衝,最後拿毛巾一擦,短寸頭與後背胸膛一齊搞定。


    唿出一口氣,哎?他仍在洗手池上的襯衫呢?


    迴頭看,襯衫已經幹幹淨淨掛在水管上。


    他捲起襯衫,預備將它掛在18d頭頂晾幹。


    走出廁所,蔣琬還在,她單腳支撐身體,另一隻腳向後,腳尖落地,給一個習慣性的風塵畫麵。


    “有口紅印,你一個男人,怎麽洗得幹淨?”


    他說“多謝”,頭頂短發滴水,小麥色皮膚泛光,胯骨上內凹的線條供水珠遊玩,性*感得連夜晚亂竄的木虱都屏住唿吸。


    蔣琬想要多看他一眼。


    “晚上有約會?口紅顏色時髦,一定是年輕女士。”


    他一麵拿毛巾擦頭,一麵往迴走,抽空迴答說:“不是。”卻被黃太太的咒罵聲蓋住,難以分辨。


    蔣琬眉心舒展,一瞬間變得輕鬆,她卸下重擔,終於能放心去睡。


    誰知道女人心事?掙紮一整晚全因抓住星點蛛絲馬跡,就企圖勾畫在他襯衫上留下口紅印的女人。


    她長什麽樣,人多高腿多長,什麽職業,什麽學曆,性格好不好?


    最後安慰自己,別害怕,也許一切都是胡亂猜測。


    一個個都是妄想狂與小說家,給一點提示就能製造一個前情後果銜接無fèng的情殺案。


    肖勁再次迴到他的高低床,房間依舊小得令人無法唿吸。但好在他擁有一扇窗,窗外是斑斕霓虹、嘈雜車道,也有孤城一樣佇立在鬧市區的中學校園。


    看不見星空,看得見你,已知足。


    第二天相見,江楚楚自導自演在車上渡過三十分鍾精彩時光。


    當然,這個“精彩”僅僅用以描述她的孤獨可憐的內心世界。


    肖勁還是冷冰冰硬邦邦石頭一樣。


    她不由得泄氣。


    做人做事三分鍾熱度,一眨眼就變成迥然乏味。


    又是絕望與希望交織的禮拜五,一大早就要去禮堂,聽各位老師分享聖經心得,日常小事可以拔高到心靈洗滌,告誡你必須虔誠、忠實地對待上帝,反覆挖掘、領會聖經每一句話,找到一個潔淨的且屬於上帝的你。


    她當然是悶頭大睡。


    拜託,她看電視電影無數次嘲笑大陸狂熱崇拜。你這裏“宗教洗禮”又好多少?不過是包裹一個漂亮的精緻的殼,自己以為高貴罷了。


    江楚楚現在的年紀,大腦被荷爾蒙駕馭,接收事務的第一反應就是“反對”,再說下去她一定“堅決抵抗”,如選擇施高壓,則走上“革命”之路。


    年輕學生腦袋一根弦,“左”得厲害,不要輕易讓他們發瘋。


    萬幸諸位老師良知尚存,在楚楚睡暈之前結束早會。


    然而今早有大變,所有同學看她的眼神都變得詭異,或嘲笑或憤怒,難說清。


    直到袁柏茹從背後用手肘瞄準她脊柱猛地一撞,劇烈的疼痛令她短時間內失去知覺,那十秒鍾仿佛昏迷失憶,扶著腰靠在牆邊,乞丐一樣熬過漫長時間才迴想醒悟,袁柏茹經過時在她耳後說,“早知道你不要臉,到處發騷。”再瞪她一眼,仿佛與她有血海深仇,要殺死她分屍才解恨。


    其實不過是“看不順眼”,立刻找足原因號召幫手一齊“置於死地”。


    少男少女的世界幾時屬於純潔?都被乖張暴戾與放肆的性占滿。


    她深唿吸,努力將眼淚忍住。但最終仍是紅了眼,令她暗自懊悔,真是沒出息,這點痛都挨不住,廢柴一個。


    她揉著傷處,慢慢往教室挪。


    陽光明媚,綠樹茵茵,然而並不是個好天氣。


    翻查今日黃曆,一定能得出大兇結論。


    一進門仿佛穿著嘉年華裝扮,驚得所有人都抬頭看。


    她隻當沒看見,忍著痛,昂首挺胸走迴座位。


    袁柏茹坐在最後一排,死盯她後背,勾起嘴角,冷冷地笑。


    她在全班關注下打開書包去取英文課本,每一雙青澀稚嫩眼睛後麵,是放大的毫無克製的殘忍。


    她的英文書變成垃圾紙,前半部被撕得粉碎,後半部揉成廁紙,還有人留言,大筆畫寫“暴發戶”“八婆”“賤貨”,一個比一個難聽。


    袁柏茹在背後大聲說:“lilian,你英文書上寫什麽?每一個字都好準,是給你測命哇,準過黃大仙。”


    哈哈哈哈,教室裏一陣鬧笑,大家平日溫書比上班族還辛苦,好不容易遇到開心事,當然一齊放鬆,一個人的快樂分享出來,馬上乘以n個數,聽一聽都覺得好偉大。


    咦?江楚楚怎麽不肯配合?


    你看,袁柏茹沒說錯,她就是性格刁鑽自以為是,從來不把各位同窗放在眼裏。


    她低頭,雙手捏緊課本,力道大得手指都在發抖。無可挑剔的麵頰紅得要滴血,她忍耐,咬緊牙關忍耐。


    鈴聲響,袁柏茹好心提醒,“別笑啦,英文課要朗誦課文,ms李什麽樣你們都清楚的啦,惹她生氣整個教室都要演恐怖片。”


    他們繼續,低頭竊笑。


    楚楚保持著低頭的姿勢,看上去根本無動於衷。


    她前座——白襯衫洗得發黃,鉛筆盒斑駁生鏽的陳家興轉過身,偷偷將自己的課本遞給她。


    “給我?你怎麽辦?”


    陳家興慡朗一笑,“沒關係,我早就被罵習慣。”


    嘴角上揚,肌肉牽扯,他的單眼皮,綠豆眼,黝黑皮膚一剎那鮮活起來。


    他是鄉巴佬大陸仔,她是暴發戶狐狸精,算得上同病相憐。


    “謝謝,但我不可以收。”


    她偷偷從桌子底下把書塞迴去,這時候ms 李踩著高跟鞋,帶著金絲眼鏡大步邁進,氣勢逼人。


    她已經做好準備再一次被叫起來,被全班同學羞辱嘲笑。這時候英文課本再次出現,她下意識地抬頭,恰好撞見不遠處閆子高同她眨眼微笑,下一秒站來大聲說:“sorry ms李,我忘記帶書。”


    更年期且家庭不睦的女老師對待相貌英俊家世過人的男同學總有特殊感情,她微微笑,說不要緊,借同桌一起看。


    假設換成陳家興,一定被罵到狗血淋頭,弄不好還要嚐一嚐她專用戒尺。


    她打他出氣,不止一迴。


    都因她那一點點權威,以及麵目模糊的同學們欣然觀賞的態度,將陳家興變成全班共用的“玩具沙袋”。


    閆子高找機會迴過頭對著她得意地揚了揚眉毛,到此刻她總算知道令她雪上加霜的禍首是誰。


    她恨死了這裏——一座監獄,一處法外之地,裝滿了十惡不赦的囚徒,罪惡滔天。


    ☆、淹沒


    第六張淹沒


    台上,miss楊惡狠狠談論英國文學,將她的權威用到淋漓盡致。台下,江楚楚低頭將單詞拆成字母,一個個數過去,熬時間。


    仿佛是突然間高燒,令人喉嚨幹涸,渾身滾燙。思維亦不可抑製地遊走放空,她變成黑暗中的塵埃、烈日下的微光——極力地洗刷存在感。


    然而她還需等,等時間熬油,等周遭赤*裸裸目光將她割裂,遍體鱗傷。


    要哭也沒力。因憤怒是短暫的,而留下的隻有灰燼一樣綿軟無力的絕望。


    最終未能等來諾亞方舟,是放學鈴聲如約而至。


    教室立刻從鴉雀無聲變得嘈雜難耐,萬幸同學們隻記得衝出校門各找樂趣,大多數忘記今日為她們提供重大娛樂的江楚楚。


    但袁柏茹沒忘,閆子高也沒忘。


    他自認英雄,大搖大擺到她身邊,“sorry,她們鬧事的時候我被大肚彭找去談話,邀我參加全市遊泳賽,阿楚,你有沒有興趣?”


    她低頭慢慢撫平她僅剩的半部英文課本,專心致誌,未能多看他一眼,“你說了什麽?”


    “什麽?我什麽都沒說。”


    “你說了。”她聲音沉悶,一個字一個字像從滾水裏冒出頭,帶著一股狠,少年人怎麽能不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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