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在虞舜身上的執念隻有一個,那便是要贏過他,哪怕一次。


    但在此刻,先行渡劫,哪怕贏下了與虞舜約定的比鬥,丹朱的心裏也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之意。


    有的隻是落寞,伴隨著執念的散去,愈加傷感。


    他不再有執念,因為他在心中認定了,此生會永遠被虞舜壓上一頭。


    做出這樣的決定很難,但丹朱的心卻騙不了自己,輸了就是輸了,沒有了爭勝的念頭,這執念自然也就不複存在了。


    丹朱轉身,將已經消散而去虞舜劫雲人忘掉。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帝堯和師尊宋歡的劫雲人,二者皆麵色威嚴,以一種看待晚輩的目光凝視著丹朱。


    丹朱哪怕知道是在渡劫,眼前二人不過是劫雲所化,依舊對著二人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


    “父親!師尊!”


    丹朱磕過頭後,才站直起來。


    望著這個世界上,自己最敬重的兩位長輩,丹朱輕言道。


    “小時候看著父親的背影,總覺得高大偉岸,可惜一年也見不到父親您幾次。”


    “我知道,您是人皇,不僅僅隻是我丹朱的父親,更是人族全體的父親,身負帶領整個人族前行的責任。”


    “您從來沒有跟我一起像一對真正的父子那樣,嬉鬧玩耍過。”


    “您總是伏在桌案前,批著一封又一封來自人族各域的公文,臉色十分地嚴肅。”


    “這樣的父親,雖然不苟言笑,但卻是讓丹朱最尊敬的父親。”


    “隻是……”


    丹朱的話戛然而止,沒有繼續往下說,但陳落從記憶畫麵中感知到的情緒,其名為渴望。


    丹朱渴望之物為何,聯想他先前所說的話,便能了解個大概。


    “是他缺失的童年嗎?”巫辰顯然是慢半拍的那種人,還向陳落開口詢問道。


    陳落雖說無奈,但也還是點了點頭。


    丹朱的童年雖說不算完全的缺失,但帝堯對他的成長來說,隻能算是可有可無。


    哪個孩子沒幻想過,跟自己的父親一同玩耍呢。


    可惜,這對於丹朱來說,隻是深埋在心底的奢望,隨著他不斷長大,漸漸被遺忘了。


    多年以後,伴隨著帝堯的劫雲人出現在丹朱麵前,這份深藏在心底,曾經的渴望才終被想起。


    深深地看了一眼帝堯劫雲人,丹朱沒有立刻上前去試圖消散這次的執念,而是轉頭偏向另一側,讓目光聚焦在師尊宋歡的劫雲人上。


    丹朱的目光對上了宋歡劫雲人的目光,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寂靜持續了約有一刻鍾。


    “師尊,徒兒已經長大了,不需要您再為我擺平麻煩了。”


    丹朱挺直了胸膛,淡淡地說出了這句話。


    聽得此話後的宋歡劫雲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繼續看著丹朱的眼睛。


    直到看見丹朱眼中那堅定不移的自信,宋歡的劫雲人才終於放鬆下來。


    “終於到了你展翅翱翔九天了。”


    宋歡的臉上帶著略顯輕鬆的笑意,他和自己的愛徒之間雖然沒說幾句話,但卻終究了然了彼此心中的想法。


    帝堯和宋歡二人之間相互對視了一眼,接著,口中爆發出爽朗的大笑聲。


    兩個劫雲人消散,丹朱對著二人微一鞠躬,哪怕隻是劫雲人,隻是心魔執念的化身。


    但就在這一刻,多虧了他們,丹朱認清了自己的執念,明白了自己現在需要的是什麽。


    在這兩個劫雲人也消散之後,場中僅剩下的,也隻有明姨一人。


    丹朱深吸一口氣,哪怕再不願去麵對,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去麵對。


    “明姨,你現在還好嗎?”


    丹朱的嘴唇微有些顫抖,他知道眼前之人隻是劫雲心魔所化,但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一句話。


    真正的明姨被囚於乾坤獄中,從那一天起,丹朱哪怕隻是想見她一麵都成為了奢侈。


    他口中所問,便是他此刻心中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的心在斬去了近千份執念後,明明已經變得強大了不少,但問出了這個問題之後,他還是忍不住期待起來。


    “嗯,還好,雖然乾坤獄冬天還是挺寒冷的,不過你父親隔上幾個月就能來看我一次,倒也沒有人會欺負我。”


    明姨露出和煦的笑容,如春風一般讓丹朱的心都平靜下來。


    聽到這樣的迴答,丹朱的眼角都被淚水盈滿。


    “這樣啊,真是太好了!”


    明知道這劫雲人所化的明姨有可能是在騙他,但丹朱在聽到這個迴答後,還是心中為之激動與慶幸。


    “您過得好,真是太好了!”


    明明已經歲過五百之數,但此刻,丹朱在看到明姨報平安之後,終於還是如同稚子一般歡欣流淚。


    沒有其他的原因,因為明姨是自己的養母,僅此而已。


    接下來的這一段時間,丹朱並沒有像之前一樣,繼續驅散自己的執念。


    反而是拉著明姨所化的劫雲人對坐下來,拉起了家常。


    這樣的畫麵,不知多久沒有再出現過了,丹朱臉上都是滿滿的笑容。


    他取出了弈天盤,一如當年在樹下那時光景,與明姨對弈起來。


    看著熟悉的進攻風格,丹朱也懷念起了過去,下得無比認真,仿佛忘記了自己還在渡劫當中。


    在許多事情麵前都不會動搖的心境,因為明姨徹徹底底地動搖了。


    看到此情此景,陳落都忍不住歎了口氣。


    “丹朱他,可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戀母情節吧。”


    除了這個解釋,不會再有其他可能了。


    破境混元的機遇隻差最後一步,卻是這最後一步,成為了橫亙於丹朱麵前最大的天塹。


    它的名字,叫做散宜明蘭,是丹朱視為母親的人。


    也是丹朱在這世間最大的牽掛,是這世界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


    一盤對弈很快結束,丹朱並沒有停下,反而興奮地提出想與明姨的劫雲人再對上一局。


    明姨自無不可,如同看著半大孩子一般露出寵溺的笑容,與丹朱繼續對弈。


    承載著二人迴憶的弈天盤上,棋子不斷落下,直到第十盤之後,丹朱一子落下,盤麵終結,他才戀戀不舍地站起身來。


    看著依舊笑意盈盈的明姨,嘴唇顫抖著囁嚅道。


    “真像啊,可惜,你不是我的明姨。”


    丹朱似是全身都被抽走了力氣一般,跌坐在了地上,看到這一幕的明姨立刻麵露擔心之色, 就要上前將丹朱扶起。


    但丹朱這一次卻拒絕了明姨的幫扶,冷冷地說了一句。


    “不要過來!就站在那裏!”


    語氣中的冷漠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看得陳落都是一愣一愣的。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丹朱似乎陷入了瘋狂,臉上的神色變得可怕起來。


    “這小鬼還是陷入了魔障,被自己的執念給淹沒了。”


    羅睺淡淡說道,如老僧入定一般,隻抬起一隻眼皮地觀察著。


    陳落驚訝,轉頭看向丹朱,這情緒轉變得實在是太快,讓他都有些措不及防。


    明明之前還是一派闔家團圓,幸福祥和,母慈子孝的畫麵,到現在,居然就一個人瘋了。


    之前看著丹朱一路順風順水地驅除了近千份執念,他都以為看到將要成功的曙光了。


    卻沒曾想,到了這最後一步,甚至是半步,居然出現了這樣操蛋的情況。


    心魔劫,就這麽恐怖嗎?


    陳落心中一下子沒有了答案,隻能繼續呆呆地往下看。


    陷入瘋狂後的丹朱竟對著長著明姨麵容的劫雲人舉起了驚龍槍,手一晃動,驚龍槍便直取明姨的咽喉而去。


    在看到丹朱做出如此動作之後,明姨先是驚叫了一聲,竟似個木偶一般呆立住不動。


    眼看著下一秒,血花飄零,佳人香消玉殞,明姨就要被一槍貫穿咽喉。


    卻在此時,丹朱另外一隻未曾持槍的手卻快速伸出,抓住了自己那隻握著驚龍槍的右手。


    長槍前刺之勢於空氣中生生止住,丹朱的兩隻手掌都滲出猩紅的血液。


    他整個人額頭青筋爆起,像是在承擔極大的痛苦一般。


    兩隻手同時發力,彼此角力,仿佛歸屬於兩個不同的個體一般,誰也看不慣誰。


    “不行,有我在,誰也不許傷她!”


    極端憤怒的聲音從丹朱口中說出,但此話之音傳出的瞬間,丹朱雙目中的瞳孔竟變得無比空洞,不摻雜半分情緒波動。


    下一秒,丹朱的半邊身體竟滲出無邊的黑色魔氣,將他的半邊身體染成了漆黑的顏色。


    “絕!”巫辰有些興奮地說道。


    陳落沒空搭理他,但聽到巫辰吐出的那一個字後,還是忍不住點了點頭。


    沒錯,實在是太像了,和他認知中一個叫做絕的二次元生物的形象簡直如出一轍。


    半邊身體分黑白,自中間一線分隔開來。


    丹朱此刻的形象便是如此詭異,涇渭分明的兩邊身體各自擁有一部分意識。


    一個想要用手中的驚龍槍刺穿眼前明姨劫雲人的咽喉。


    另外一個,想要守護,拚了命地去壓製持著驚龍槍的那半邊身子的手。


    二者之間形成了一種很詭異的對峙狀態,明明本來都是一體,卻被一條詭異的線,從蹭劃分開來,自己對抗自己。


    “這種狀態是,一息入魔。”


    陳落仔細地看著,沒用羅睺解釋,確認了這個答案。


    那畫麵中不斷從丹朱半邊身體中湧出的漆黑氣息,分明就是魔氣,這在以往丹朱的身上,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現象。


    “難不成,這最後的執念化成的心魔,讓丹朱陷入了魔怔,無法放下,也無法處理得當,最終造成了他的入魔。”


    陳落心中隱隱有了猜測,相同的入魔場景他也並不是第一次見。


    曾經,那個給他帶來了很大麻煩的老梆子薑瀾,就在他麵前一息入魔過。


    但這一次陳落看到的畫麵,丹朱的情況與薑瀾的完全不同。


    薑瀾的入魔是徹底的,無法挽迴的,他入魔以後,隻以殺戮為樂,充滿了病態一般的破壞欲。


    甚至為了破壞,不惜獻祭他本身,召喚出了來自魔界的黑焰大魔,隻為了能夠徹底地誅殺陳落。


    如果不是陳落機警,想到了禍水東引的法子,外加不吝嗇投入,用了不知多少張萬裏挪移符來為自己爭取時間。


    恐怕他早就把一條命交代給黑焰大魔了,時至今日,想到這件事時,陳落還是忍不住咒罵薑瀾族譜上的所有女性親屬。


    但丹朱的情況,又完全與薑瀾的情況有所不同。


    想要破境入混元的想法和他想要保護明姨的想法產生了衝突,讓他的道心都變得不穩定起來。


    在這樣極端的思想衝突之下,丹朱似乎產生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格,從身體內部與他進行著對抗。


    一個為殺生,一個為護生。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格的掌控下,共同分享了丹朱原本的力量。


    “想要解除這樣糟糕局麵的最好辦法,還是放下這一段執念吧。”


    陳落輕歎一聲,聰明如他,自然能看出丹朱此時情況的由來,也清楚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什麽。


    但還是那句話,知道是一迴事,能不能真正做到則是另外一迴事。


    更遑論他此時隻是在看已經發生過的記憶畫麵,根本無力去改變什麽。


    畫麵當中,分成黑白兩色的丹朱仍然在奮力地對峙著。


    兩股情緒完全不同的聲音同時從他的口中發出。


    “快過來,看我不刺死你!”


    “快離開這裏,明姨!”


    兩句話同時響徹在明姨的耳邊,讓她一時之間都不知該聽誰的話好。


    但很快,明姨就做出了決定。


    她選擇,讓驚龍槍貫穿自己的身體。


    看著明姨一步步走向前,驚龍槍那顫抖卻無比鋒銳的槍尖一點一點刺入她的胸口。


    丹朱發了瘋似地瘋狂嘶叫起來,他想要扔掉手中的驚龍槍。


    但他卻做不到,因為有另外一個瘋狂聲音掌控著他握槍的那隻手。


    丹朱雙目中都快要滲出血來,他眼睜睜地看著明姨就這樣被驚龍槍所貫穿。


    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衫,更是飛濺出來,到了丹朱的臉龐上。


    “明姨,不!!!!!!!!!”


    丹朱瘋狂地仰天長嘯,更加洶湧的漆黑魔氣從他的身體中釋放出來,幾乎快要將天幕都化為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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