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我啟程離京,往鄯善而去。我在金賞暗中安排下,於蒲昌海湖邊一隱秘驛舍內,見到了韶齡十八的思兒。


    沒有預想中的因許久未見而抱頭痛哭,沒有因親喪而同仇敵愾的悲憤,思兒如同她少時那般,依偎在我身側,頭枕於我肩上,與我靜靜觀賞了湖邊日落。


    直至暮色降臨,思兒方開口道:"阿母,你說,阿翁如今可是與念兒小妹在一處"


    "阿母不知呢",我輕聲道:"你阿翁離去距今有十五個月,阿母卻不曾在夢裏見過你阿翁。你說,阿翁是否仍在生阿母的氣呢?"


    "思兒也不知道",思兒抬頭看我,她那雙肖似其父的剪水妙目裏映出空靈遼遠之境,她悠悠道:"阿母,我近來總是覺著我們一家,並非這世間之人。我看世人諸事,如同浮遊於身外般。而有真實之感的,隻父母與小妹,還有……賞哥哥。"


    我微笑道:"思兒可是要學那老莊般達生忘我了?"


    思兒亦一笑迴道:"阿母猜得不錯,我近來拜讀了不少老莊之言。大王對我很是禮遇,我每日讀書閑逛,或如同聽戲般看著王宮內諸姬相鬥。我遠離漢廷,雖心有餘卻無法幫上阿母與賞哥哥。”思兒忽而似記起些往事,道:“阿母,我從前在未央宮裏,時常見到那博陸侯夫人顯姬與她那個女兒霍成君,這母女二人自恃尊貴,連上官皇後和敬夫人都不放在眼裏,屢屢言行跋扈,在未央宮內隨意出入。”


    我點頭道:“阿母亦聽敬夫人說起過此二人,真是蠻橫之徒。思兒可曾見過大將軍管教一二?”


    “阿翁曾說,別看大將軍平日一副公正嚴明之態,其護短私心極重呢”,思兒撇撇嘴道:“因著上官皇後生父之事,敬夫人向來不願過多引人矚目,所以時常讓著顯姬母女。大將軍又從不怪罪,顯姬母女便愈發不可一世。”


    “這霍家子弟都一個德性”,我輕蔑一笑:“看他們能張狂到何時。”


    “不僅霍家子弟,連霍家大奴也很是囂張呢。霍府有個管家馮子都,原是大奴,被大將軍寵幸多時方上了位,賞哥哥說他時常橫行尚書台私閱群臣上書奏議……”思兒輕聲道:“我還見過這個馮管家與那顯姬偷歡。”


    “此話當真?”我揚眉道:“這霍家門風還真是潰亂。”


    當夜我與思兒宿在驛舍,一夜安然。翌日清晨,思兒於微熹中與我依依惜別,迴了王宮。


    我迴京後仍是宿於瀘楠處,而瀘楠依舊奔波西域,與我甚少相見。


    詢兒登基已有年餘,我瞧著亦是時候試探各方了,詢兒遂在赦天下、賞賜群臣後,下詔:“故皇太子在湖,未有號諡、歲時祠。其議諡,置園邑。”有司因詢兒是為嗣陵兒後繼位,質疑陵兒欲追諡自己曾祖母祖父母與父母,詢兒遂有所讓步,隻立諡修陵,未立廟。衛皇後諡“思”,其墓修葺為思後園;衛太子劉據諡“戾”,其墓所在湖縣修戾園,並自桐柏亭遷長姊墓至戾園與戾太子合葬,長姊稱“戾後”;史皇孫劉進諡“悼”,於戾園附近修“悼園”,劉進與王翁嬃墓遷入悼園合葬,王翁嬃稱“悼後”。作為製衡,詢兒擇孝武帝孫二人,其一為昔日謀反坐誅的燕刺王劉旦的太子劉建,複封廣陽王;其二為孝武帝中子廣陵王劉胥的幼子劉弘,立為高密王。至此,朝堂方歇了質疑之聲。


    詢兒曾私下不悅道:“大將軍從前亦與我大父相厚,此次我欲為大父正名立廟,大將軍卻似未曾重視,隻束手旁觀。”


    “你初登帝位,大將軍心裏亦有忌憚,我們且徐徐圖之罷。”我輕聲安慰道。


    時光於詢兒日複一日的韜光養晦中流過,大漢迎來了本始二年。出門大半年的瀘楠自西域歸來,我從其深鎖的眉頭看出了些異樣。瀘楠道出他此次離京,是為他外祖家事。其實早在陵兒生前,因著北麵匈奴壯大,時時滋擾烏孫,烏孫王庭內親近匈奴者已蠢蠢欲動。及至陵兒崩逝,詢兒繼位,漢地朝政自顧不暇,烏孫國內隨即亂象叢生。早年漢地和親烏孫的解憂公主,憑一己心力手段,已數次平定烏孫危局,並多番來信長安,請漢地發兵烏孫共攘匈奴。而因著烏孫王庭對匈奴與漢地的搖擺不定,瀘楠外祖家時時受亂象所累,瀘楠多方奔走,如今方平息些許。末了瀘楠問我,可否請詢兒下旨出兵烏孫。


    我將瀘楠之事說與金賞,我道:“烏孫於西域諸國中距漢地最遠處,如今的烏孫王翁歸靡與漢地往來緊密,翁歸靡與解憂公主的兒女皆在長安進學習藝。漢地或可出兵助其退敵,又可於西域開市通商。”


    金賞道:“現下國內安定,大將軍與各武將亦有出兵之意。而陛下的意思,卻是希望藉此籠絡人心……”


    我點頭道:“田延年為詢兒登基出力不少,此人日前因貪墨案發而自盡,陛下確要想些辦法勿讓功臣們寒心……去年陛下已將曾祖母祖父母與父母立諡修陵了,如今,也該為他自己正名了。”


    夏初,許皇後診出有孕,詢兒喜出望外,不顧先前霍光不喜許廣漢閹人之身,執意封許廣漢為昌成君,以全其國丈顏麵。


    仲夏五月,詢兒下詔,稱頌其曾祖父孝武帝一生文韜武略,有攘夷四海不世之功,擬議為孝武帝立尊號。群臣莫不贊成,然有長信少府夏侯勝,卻拚死上書言:“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用,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四起,赤地數千裏,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複,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我心裏對此言論倒很是贊同,然而現下正是詢兒以武帝嫡支子孫立威並欲對匈奴用兵之秋,詢兒隻得將夏侯勝下獄,與夏侯勝相熟的丞相長史黃霸,因先知夏侯勝有此意上書卻未加阻攔,遂被定為夏侯勝同夥一道下獄。


    六月庚午,詢兒尊孝武廟為世宗廟,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天子世世獻。武帝巡狩所幸之郡國,皆立廟。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


    秋九月,禦史大夫田廣明、後將軍趙充國、雲中太守田順、度遼將軍範明友、前將軍韓增,將兵十五萬騎,校尉常惠持節護烏孫兵,共擊匈奴。烏漢聯手,以摧枯拉朽之勢大破匈奴。匈奴王懷恨,於初冬偷襲烏孫,奪得些皮毛牲畜欲迴撤時竟遇暴雪,人畜病亡泰半,許多此前被迫降於匈奴的部族紛紛趁此機會脫出匈奴王庭,歸順漢地。自此匈奴已無南侵之力,隻得遠遁避世。


    此訊傳至長安時已是次年正月,詢兒道是匈奴過往暴行天理難容,方有今日之禍。然而詢兒未高興多久,正月癸亥,平君臨盆產下一女後,卻道頭暈不適,靜臥片刻便撒手而去。詢兒哀慟不已,數日顆粒未進。姬池受詢兒所託,暗中查到平君死於產後中毒,而下毒者竟是常侍身旁的醫女。此醫女受霍光夫人顯姬唆使,謀害平君,以便讓霍成君得以封後。霍光知悉其妻惡行後,卻未加懲治,還將原欲查探皇後死因的藥署相關醫丞壓下,不許其深究,那下毒的醫女亦未受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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