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瓴似是聽得後頭響動,轉身見到我站於書房外,他腳步一頓,目光落在我攥著玉瓶的手上。楊瓴像是有話要說,卻終是欲言又止,舉步離去。


    翌日午後,田作慶迴報於我,原是昨夜丞相王訢病薨,大將軍替抱恙的皇帝親臨丞相府探視治喪,並議由楊敞接替相位。楊敞惶恐,竟深夜來請楊瓴過府商議。我心下嘆氣,自田千秋鬱鬱而終,到如今居相位時日不長建樹不多的王訢病薨,現由素性怯懦的楊敞繼相位,朝政重臣之位已是由霍光牢牢掌控了。


    新的一年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朝局中到來,正月末陵兒病情似有些起色,他親自下詔募集各郡國人犯前往遼東,駐守玄菟城。我輕笑:“這主意……應是由一長於軍旅且心存善念之人提議罷?”


    楊瓴看我一眼,道:“乃秺侯所倡。”我聞言語塞,金賞與思兒之事猶如我與楊瓴之間的死結,我隻得訕訕一笑不再作聲。我尋思著追問楊瓴有否去查驗陵兒所服藥物,楊瓴卻向我道了另一件事。


    半月前,金賞之妻霍氏,趁著正月之際攜子隨其姊霍兮薑入建章宮覲見上官皇後。許是想著都是自家親戚,那霍氏便由傅母帶著兒子於宮內玩耍。然不知中間出了何種變故,金賞之子竟不慎落入太液池中,被救上岸時已奄奄一息。彼時太液池水麵寒冰初解,湖水冰徹透骨,當太醫丞與巫醫令趕到湖邊時,這小童子已是無力迴天。霍氏哭天搶地之狀自不必說,霍光亦是惱怒,立時懲處了傅母與建章宮內相關令官,並嚴令整頓紫宮戍衛與太醫丞和巫醫令一眾醫士。因著外孫意外夭亡,霍光這外祖父亦是悲怒不已,然獲知此事的金賞,卻仍是冷靜地與陵兒議完朝事,迴尚書台告了喪假,方返家處理後事。


    我舀了杯茶遞予楊瓴,楊瓴喝了茶,擎著耳杯若有所思道:“如今太醫丞與巫醫令皆戒嚴,暗查縣官湯藥之事暫無入手之處……敬夫人之子上官期,現年八歲,方入門我處數月。此子因其父之故隱姓埋名,很是低調。由於表弟夭亡時他母親亦在左近,受驚不小,此時他亦迴家陪伴母親了。你若得空,便也去敬夫人處探視罷,或許還能探得些太醫丞與巫醫令處的勾當。”


    我思慮一番,方問道:“瓴君,你言下之意,是大將軍整治太醫丞與巫醫令,陵兒身子就好轉了?”


    楊瓴點頭道:“卻不知是否巧合……”


    二月二,由霍光主持,天子於鉤盾弄田親農,上官皇後巡視各織室。霍兮薑身份尷尬,不宜陪同皇後,倒是落了清閑。我遂尋了此隙,前往霍兮薑所居別苑探望。


    “我這外甥當真可惜,被救上岸時小臉慘白,不多時便……”兮薑斜倚榻上,悽然道:“五妹已是昏過去數次,多日來皆晝夜痛哭。五妹夫在家治喪,裏外打點得有條不紊,卻仍是沉默少言,對五妹傷痛之態少有寬慰。外甥頭七剛過,五妹夫便迴了尚書台替陛下理事。外間有贊五妹夫心繫天下大公無私的,也有嘆他為避家中傷心氛圍轉投公事的”,兮薑輕嘆道:“我是知曉他心裏放不下思兒,此番變故,他應是……不知如何麵對五妹罷!”


    兮薑所言令我想起念兒身後年餘,楊瓴對我不聞不問,而後他雖寬解了些許,卻再無從前待我那般細緻溫存,可嘆無常世事終是將往日深情磨礪掉了。我穩一穩心緒,問道:“現下,秺侯夫人好些了麽?”


    兮薑臉上透出些古怪與無奈之色:“外甥過身有半月,五妹平複了些,卻不滿五妹夫總以政事為由常住尚書台,前日她忽而直奔尚書台欲尋五妹夫。因著她身份尊貴且獨子新喪,侍衛們都不敢攔她,隻請她在二門處稍候。五妹欲硬闖,爭執中卻忽而暈倒,不久便被太醫丞診出已有月餘身孕。五妹夫聞訊趕來將五妹帶迴家中,並陪伴了五妹數日。”


    我聞言亦是驚奇,問道:“如此乍悲乍喜,秺侯夫人身子可還受得住?如今太醫丞與巫醫令尚在整頓中,其診斷可做數?”


    “婦人滑脈並非難斷之象,這倒是無妨。隻是五妹身子虛弱,父親尋了好些醫官為五妹調理呢!”


    “醫官?”我好奇道:“大將軍仍是自宮中少府尋醫士照看秺侯夫人麽?”


    “父親下令整頓後,如今少府眾人皆全心應對,負責照料五妹的一眾醫官皆傾盡心力,不敢再出差錯了。”


    “秺侯夫人如今所用湯藥,亦由宮中藥署所製麽?”


    “我曾勸五妹,少府乃總領皇家庶務的,如今明麵上以雲霓她皇後的名義為娘家小姨於宮中受驚後賜下醫官照料,然而仍是僭越了。而父親如今在朝堂上做派……已是引天下側目,若再遣少府藥署為五妹製湯藥,這不是雲霓以夫家補貼外家麽!隻是父親與五妹仍執意而為……唉……”兮薑轉頭望向我道:“你今日怎的對五妹之事如此在意?”


    我輕嘆道:“這世上總有許多無可奈何之憾,對於令妹,我總是心有不忍的,與秺侯結親,她並無過錯……”


    兮薑嘆氣:“這世上,能得償所願者真真少之又少……”


    我陪兮薑用過飯,楊瓴亦到來接我。他與上官期於前院話別後,攜我馳馬離去。


    我向楊瓴道出了與霍兮薑所談細節,楊瓴聽罷道:“莫非這藥署亦為霍氏所用?如今因著秺侯喪子之事全宮戒嚴,華起為縣官診視之事隻得延後了。”楊瓴指頭輕扣著桌案,沉思片刻後道:“我迴宮一趟,你歇罷。”


    我在一瞬間明白了金賞之妻欲強闖尚書台尋夫的瘋狂之舉,是她夫君多年的冷漠及其喪子後各種自責與心寒使她急需向夫君討個說法。然此刻楊瓴之狀又與金賞何其相似呢?我伸手拉住楊瓴衣袖,道:“瓴君,你今夜可否……”楊瓴轉頭,麵無表情望向我,星眸裏竟全是冷意。我不禁打了個哆嗦,那句即將脫口而出的“歇在家裏”變成了“去看看陵兒,他今日親農勞累了……”


    楊瓴似是暗中鬆了口氣,道:“你且安心,為夫自會看顧縣官。”楊瓴低頭在我額上印下一吻,轉身離去。


    楊瓴這一走又是多日不歸,隻是隔三五日往家裏報了聲平安。我無事在家時,便常在書房裏坐著,似乎房裏還留著楊瓴的氣息。頸間玉瓶被我摩挲得愈加光潤,仿佛已納了些靈氣。


    史高在詢兒完婚後就迴了魯地,瀘楠則依然四處行走。我將家中事務打理妥當,並給魯地史家傳信,二月末我便獨自啟程往魯地而去。如今史高是史家家主,史高兩個弟弟史曾史玄一道替兄長協理家事。我到家後先去見了母親,她如今高壽,但近年來已行動不便,且神誌不甚清明,拉著我的手卻喚著長姊的小字。我心裏酸楚,遂陪了母親好些時日。


    這日我趁史高得空,便請他一敘。我摒退一幹人等,隻留姑侄二人在房中對坐。我問起史高有否與霍氏族人接觸,史高垂眸片刻,點頭道霍禹曾遣其府上長史給史高帶過話。我又問此事是否由瀘楠來牽線。史高目露訝異,未有答話。我想起那年思兒私自隨詢兒出宮觀看走馬,惹來霍雲與金賞起爭執時趕來解圍的邴吉與任宣,便問史高霍禹遣來之人可有姓邴與姓任的。史高沉思後道:“並無此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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