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就是那個人很像他,長得就像親兄弟似的。”


    “間隔兩年了,長得很像的人多著呢!”亨利說道。


    出現了一陣沉默。法官問道:“你們倆還堅持申訴嗎?”


    “不。”伊伏娜說。


    “不。”莉莎說。


    為了不對亨利表示懷疑,她們倆寧肯不相信自己那最可靠的記憶。但是,現在與過去在她們周圍搖晃,連現實本身也發生了動搖。她們的眼睛深處那般茫然困惑,亨利感到恐懼。


    “請您再看一遍,過目後簽上名字。”法官說道。


    亨利重讀了那頁打上字的紙。他的陳述一旦轉變成這種無情的風格,便失卻了一切分量。要他簽個名,這毫不礙事。但是,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位女子走出門外,心裏是多麽不踏實。他恨不得向她倆奔過去,可對她們沒有什麽可說的。


    這一天與別的日子沒有兩樣,誰也沒有從他臉上分辨出發過偽誓的神色。朗貝爾在走廊上與他相遇,沒有對他微笑,但這是出於其他的原因,是為亨利還沒有提出跟他外出促膝交談而氣惱。“明天,我一定邀他共進晚餐。”是啊,友情重又有了轉機,什麽提防呀,顧慮呀,全都結束了,事情發展都極為順利,仿佛覺得什麽事也未曾發生。“就這麽去想好了。”亨利暗自思忖,坐在了辦公桌前。他迅速瀏覽了一下信函。有一封馬德呂斯的來信:波爾已經痊癒。但亨利最好還是別堅持去看她。這很好。皮埃爾·勒維裏埃來信說準備買下朗貝爾那一股份,謝天謝地。此人正直、嚴肅,雖不能指望他恢複《希望報》已經喪失的活力,但可以與其共事。啊!有人又送來了有關馬達加斯加事件的補充材料。他細細閱讀這些打字的材料。歐洲人死亡一百五十名,但有十萬名馬達加斯加人被殺害,島上籠罩著恐怖氣氛。雖然對叛亂分子嚴加譴責,但所有使節全被逮捕,受到了毫不比蓋世太保遜色的嚴刑拷打,甚至有人投手榴彈暗害使節的律師。整個案件的審理早有預謀,但沒有一家報紙公開揭露醜聞。亨利掏出筆。必須派一個人到那邊去:樊尚正求之不得。在這之前,他要好好斟酌一下社論。剛剛寫了幾行字,女秘書便推門進來:“有人來訪。”她遞給他一張名片:特呂弗律師。亨利心裏不禁一揪。呂茜·貝洛姆、梅爾西埃、特呂弗律師,出什麽事了,他如今可真有了同謀。


    “讓他進來。”


    律師手裏提著一隻鼓鼓的皮包:“我不會打擾您很長時間。”他說道,接著又以得意洋洋的口吻補充道:“您的證詞起到了作用,已確定不予起訴。我深感高興。那個年輕人一時犯下的錯誤,不該去蹲監獄進行補救。您給了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給了他又去幹卑鄙勾當的機會!”亨利說道,“可這不關我的事。我隻希望再也不要聽到有人提起他。”


    “我已經勸他去印度支那。”特呂弗律師說道。


    “妙主意。”亨利說道,“他已經殺了不少法國人,要再殺那麽多印度支那人,準能成為轟動一時的英雄。對了,他把那些材料交出來了嗎?”


    “我正為此事而來。”特呂弗律師說道。他從皮包中拿出一大包包著栗色牛皮紙的東西:“我堅持要親手把它交給您。”


    亨利接過包:“為何交給我?”他猶豫不決地說,“應該交還給貝洛姆太太。”


    “您願意怎麽處理都行。反正我的主顧履行了諾言,把它交給了您。”特呂弗律師以公允的口吻說道。


    亨利把那包東西往抽屜裏一扔。雖然律師受過呂茜不可告人的好處,但這並不表明他就一定把她記掛在心上,也許他要恩將仇報,從中取樂呢。“您肯定材料全都在?”


    “當然。”特呂弗律師說道,“那個年輕人完全明白如惹您生氣,會付出很大代價。我肯定,從今再也聽不到別人提起他。”


    “麻煩您了。謝謝。”亨利說。


    律師沒有離座:“您不覺得我們應該提防別人揭穿事實嗎?”


    “我不覺得。”亨利道,“再說,有關這事沒有任何議論。”


    “幸好沒有,因為事情很快就了結了。”


    出現了一陣沉默,亨利無心去打破。特呂弗律師終於打定了主意:“呃,讓您繼續工作吧。希望近日在貝洛姆夫人家見麵。”他站起身來:“萬一您遇到什麽麻煩,告訴我一聲。”


    “謝謝。”亨利冷淡地說。


    律師剛一出門,亨利便打開了抽屜。他的手放在那棕色紙袋上一動不動。什麽也別去碰,把這包東西帶到房間去,看也不看一眼全部燒毀。但他已經扯開了繫著的細繩,把材料亂七八糟地攤在桌上。用德語或法語寫的信、報告、陳述、照片;呂茜敞胸露肩、珠光寶氣地坐在身著軍裝的德國人中間;若賽特張口大笑,一邊坐著一位軍官,麵前放著一桶香檳;她身著淺色衣裙,坐在一塊草坪中央,英俊的上尉摟著她,她對著他微笑,一副幸福的依賴神態。亨利曾多少次被這種神態弄得神魂顛倒。她頭發自由地披在肩頭,顯得比今日要年輕、快活得多!她笑得多麽開心!亨利把照片重又放在桌上,發現富有光澤的照片表層上留下了濕乎乎的指印。他心裏從來就明白,當若賽特歡笑之時,成千上萬的莉莎和伊伏娜正在集中營掙紮。但是這事已經過去,已被妥善地隱藏在帷幔之後,正是這層帷幔提供了方便,將過去、死亡與虛無混淆在一起。如今他看清楚了,過去曾經就是現在,是現實的分分秒秒。


    “我親愛的。”上尉認真地用法語寫信,信中夾雜著幾句德語,那都是些飽含激情的親熱話。他似乎很傻,愛得很深,也很悲傷。她愛過他,他死了,她該哭得很傷心吧。可首先她歡笑過,她笑得多開心!


    亨利重又包好,扔進抽屜裏,上了鎖。“我明天把它燒掉。”眼下,他該把文章寫完。他重又拿起筆。要談公道、真理,要反對殘殺與酷刑。“非談不可。”他堅定地自言自語道。倘若放棄自己該做的事情,那他就罪上加罪了。不管他對自己持何種看法,那裏有成千上萬的人,他必須設法拯救。


    他一直工作到晚上11點,都沒有顧上吃晚飯。他不餓,他像以前每個晚上一樣,去劇院門口接若賽特,坐在車上等著她。隻見她身披一件輕盈的霧色披風,濃妝艷抹,十分俏麗。她坐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整好身上披著的那件似雲彩般輕盈透明的披風。


    “媽媽說一切都很順利,是真的嗎?”她問道。


    “真的,放心吧。”他說道,“所有材料全部燒毀了。”


    “真的?”


    “真的。”


    “別人不會懷疑你撒謊?”


    “我想不會。”


    “我整整一天都害怕極了!”若賽特說,“沒有一點兒力氣。送我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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