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工作。”她說,“我要還亨利的債。我不願意連流浪漢都侮辱我。”


    “我們一定給您找到工作。”羅貝爾說。


    “我本來想過幹傭人。”她說,“可這會引起不公平的競爭。有哪些職業不用跟任何人競爭?”


    “一定能找到的。”羅貝爾說。


    波爾用手摸了摸額頭:“一切都那麽難!剛才我開始燒起我的那些裙子來。可我沒有權利這樣做。”她看了看我:“要是我把那些裙子賣給撿破爛的,你覺得他們會因此而不再恨我嗎?”


    “他們並不恨你。”


    她突然站了起來,向壁爐走去,撿起一包衣服:閃光絲裙、灰色交織呢西服全部成了皺巴巴的破布。


    “我馬上分掉這些衣服。”她說,“我們一起下樓去。”


    “太遲了。”羅貝爾說。


    “流浪漢咖啡店很晚才關門。”


    她朝肩頭披上外套。怎麽阻止她下樓呢?我與羅貝爾交換了一下眼色,她無疑使羅貝爾大為吃驚。“對,是場鬧劇。”她聲音疲憊地說,“如今我自己模仿起自己來了。”她脫掉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這也是一場鬧劇:我剛才看見我脫大衣的樣子了。”她緊捏拳頭,直打自己的雙眼:“我總是不斷看見自己!”


    我去倒了一杯水,往水裏溶解了一片藥:“喝了吧。”我說,“好好睡一覺!”


    波爾的目光在搖晃,她癱倒在我的懷裏:“我病了!我病得太重了!”


    “對。可你得去看病,你會好的。”我說。


    “給我看看病吧,必須給我看看。”


    她渾身戰慄,淚流滿麵,全身熱得厲害,汗涔涔的,我仿佛覺得她時刻就會整個兒化成一攤黑得像她兩隻黑眼珠似的黑油。


    “明天我帶你上一家醫院去。”我說,“現在先喝水。”


    她接過杯子:


    “喝了能睡著嗎?”


    “肯定。”


    她一口飲盡。


    “現在上樓睡覺去吧。”


    “我上樓去。”她順從地說。


    我陪她一起上樓,趁她去衛生間的當兒,我打開了那隻拉鏈小包,包底裏果然有那隻灰藍色的小瓶子,我把它藏進了自己的口袋。


    第二天早上,波爾乖乖地跟著我上了診所,馬德呂斯向我保證她一定會康複:隻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事情。她定會康複的;可我一到了街頭,我便焦慮不安地自問:他們到底會醫治好她什麽呢?她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噢!一般說來,這很容易想像。如會像我,像千百萬其他人一樣:一個等待著死亡,再也不知道為何而活著的女人。


    5月終於來到了。等到了芝加哥那邊,我就會變成一位既有人愛,又處在熱戀中的女子;可在我看來,這並不怎麽現實。當我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對這一切仍然還不相信。我乘坐的是一架從雅典起飛的舊飛機,飛得很低,機上擠滿了企圖去美國發財的希臘商販。我不知自己此行尋覓的是什麽,我的心間沒有一個活的形象,我的體內沒有一絲欲望,劉易斯等待的決不是這麽一位戴手套的冷冰冰的女遊客。沒有誰在等我。“我早就知道:再也見不到他了。”當飛機在大西洋上空調頭時,我心裏暗暗在想。一隻發動機出了故障,我們重又返迴香農機場。我在峽灣的一個度假村呆了兩天,度假村徒有虛名,房子簡陋矮小。晚上我一個勁地飲愛爾蘭威士忌,白天獨自漫步鄉野,野外灰綠一片,淒涼無比。當飛機在亞速爾降落時,一隻輪子又爆炸了,我們全被塞進了一座飾著提花裝飾布的大廳,等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過了甘德,飛機又碰上了暴風雨,為了擺脫雷雨,飛機朝新蘇格蘭方向飛去。我自感到將吃著冰冷的雞肉,永遠圍著地球旋轉了卻自己的殘生。我們越過了一個灰暗的水潭,水潭被燈塔的燈光一掃而過,飛機又降落了;又是機場,大廳。對,我腦中充斥著轟鳴聲,腳下拖著一隻藍箱子,註定要從一個機場輾轉到另一個機場,永無休止地流浪下去。


    突然,我一眼瞥見了他,劉易斯。我們說好他在家裏等我的,可他站在那兒,擠在兩眼盯著海關出口的人群之中;他襯著硬領,戴著金絲眼鏡,一副古怪的模樣;可最為奇怪的是我明明看見了他,卻毫無感覺。整整一年的等待,深深的思念和悔恨,還有這次漫長的旅行:莫非到頭來我將要明白我再也不愛他。他呢?他還愛我嗎?我恨不得向他撲去。可海關人員沒完沒了,希臘的小商販們箱子裏裝的盡是花邊,他們一個一個地仔細檢查,還一邊開著玩笑。當他們終於給我放行後,劉易斯已經不在了。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想把他的地址告訴司機,可我再也想不起門牌號碼。我兩隻耳朵嗡嗡直響,腦子裏的轟鳴聲響個不停。我終於想起來了:1211號。出租汽車啟動了,越過一條條大街,駛過一個個霓虹燈招牌。我雖然從來就記不清這座城市的位置,可覺得路程不該這麽遠。也許司機要把我拖進一個死胡同,把我擊斃。處於當時的心境,這在我看來要比再與劉易斯相見還更正常。司機轉過頭來:


    “1211號,沒有。”


    “有的,我認識那座房子。”


    “也許他們改了門牌號碼。”司機說,“我們再從大街的那一頭開過來看看。”


    他沿著人行道慢慢地開著車。我好像認出了那一個個十字路口,那一塊塊空地和那一條條鐵軌,可是,鐵軌和空地總是相似的呀。一個水池,一座高架橋顯得很眼熟,仿佛東西尚在,隻是變了位置。“多麽荒唐啊!”我暗自思忖。離別時說了聲“我一定再來”,這僅僅是因為徹底分離實在太痛苦了。實際上,隻不過相互欺騙:決不會再來。一年過去了,發生了不少事情,時過境遷,一切都與以前不一樣了。今天,劉易斯襯著硬領,我看見他時心裏並不激動,他的住房也消失了。我突然打起了精神,心裏想:“給他打電話就是了。電話號碼是多少?”我也忘記了。驀然,我瞥見了一個紅字招牌:斯希爾茨,以及一張廣告畫上那些幼稚的笑臉。我喊道:


    “停下!停下!在這兒。”


    “是1112號。”司機說。


    “1112號,就是這裏。”


    我跳下出租汽車,在一扇窗戶的燈影中,看見了一個弓著的身影。他在等待著,他是在等著我,他向前奔來,就是他。他沒有襯著硬領,也沒有帶金絲眼鏡,可他的頭上頂著一頂棒球帽,兩隻胳膊抱得我透不過氣來:“安娜!”


    “劉易斯!”


    “終於見麵了!我等待了多久啊!多麽漫長啊!”


    “是呀,是長,多麽漫長啊!”


    我知道他並沒有抱著我上樓,我也不記得上樓時挪動過自己那兩條發麻似的腿,可是我們此刻都在黃色的廚房中間緊緊擁抱:火爐、漆布、墨西哥毯,所有東西都在原位。我囁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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