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種愚蠢的遊戲。”我邊說邊又坐了下來。


    “您喜歡玩兒嗎?”


    “我討厭輸。”


    “我就愛玩兒撲克,可我盡輸。”布洛甘陰鬱地說,“據說我的麵相很容易被看透。”


    “我看不見得。”我用挑釁的目光盯著他說道。他顯出尷尬的神色,可我還是沒有移開目光。我押上了我們的良宵,可我輸了,布洛甘拒絕給我以幫助,骰子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猛烈地與這次失敗抗爭,突然間,這股猛烈的反抗力量化作了勇氣。


    “今天上午以來,我一直在自問您對我來是否高興,可我怎麽也弄不清楚。”


    “我當然高興。”他說道,那聲音是如此嚴肅,我不禁為自己那逼人的口吻感到羞愧。


    “我希望您高興。”我說,“因為與您相會我是多麽幸福。今天上午,我真害怕我的記憶讓我出了差錯:可是沒有,我記在心頭的確實是您。”


    “我很自信自己的記憶。”他說,那聲音重又變得熱乎乎的,就像是唿出的一股熱氣,我握住他的手,道出了所有想表達柔情的女人常說的那句話:


    “我多麽喜歡您的手。”


    “我也多麽喜歡您的手。您就是用這手來折磨那些毫無防禦能力的可憐的病人的腦袋!”


    “把您的腦袋給我吧,我相信它需要我的折磨……”


    “噢!我這隻腦袋隻有一邊不太牢靠。”


    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我激動地凝望著這座在我們的生命之間架設起來的易垮的橋樑。我嘴巴發幹,暗自在問:“這手,我到底要不要把它們分開呢?”沉默持續了許久,布洛甘建議道:


    “您願意我們再轉迴去聽比格·比利唱歌嗎?”


    “我很樂意。”


    在街上,他挽起我的胳膊,我知道他時刻都會把我拉到他的懷裏,這沉悶的一天的重負悄悄地從我的肩頭消失了。我終於走向安寧,走向歡樂。突然,他放下了我的胳膊,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明朗的微笑:“泰迪!”


    那位男子和兩位女人停下腳步,也都咧嘴朗笑。不一會兒,我們坐進了一家寒磣的咖啡店,在桌上,他們一個個講話都講得很快,我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布洛甘經常大笑,他的目光變得活躍起來,看他的樣子,似乎為擺脫了我們倆漫長的單獨談話而鬆了一口氣。這是很自然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有許多趣聞可以相互述說。而在他和我之間,到底有何共同之處?坐在他身旁的女人年輕美麗,她們惹他喜歡嗎?我突然意識到在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們倆尚未交換過一個真正的熱吻,可我為什麽會感到如此痛苦呢?我感到痛苦。在一條隧道深處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瞥見了逃命的出口,就在今天上午,那些安全門在我看來是那麽可靠,可是我已經精疲力竭,難以走到那個出口了,哪怕爬也恐怕不行了。我真想抱怨:“搞了那麽多麻煩,為的就是不想讓我們倆親吻!”然而,這種不知羞恥的抱怨對我也無濟於事。荒唐還是不荒唐,得到我的贊同還是遭到我的指責,這再也無足輕重。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由不得我:我已經被束縛了手腳,徹底被另一個人所擺布。多麽愚蠢啊!我甚至都已經不再明白我到底來這兒尋找什麽,隻有頭腦發昏才可能想像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男人與我會有什麽價值。“我馬上就去睡覺。”我打定了主意。恰在這時,布洛甘又挽起了我的胳膊。


    “我很高興把泰迪介紹給您。”他說,“這就是我上次跟您說過的那位扒手作家,您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兩個女人,她們是誰?”


    “我不認識她們。”布洛甘在一條街道的拐角停下腳步。“要是有軌電車不來,我們就乘出租汽車。”


    “乘一輛出租汽車,”我暗自思忖,“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要是來了有軌電車,我就不去,馬上迴旅館。”我一時張望著時刻就會響起可怕的叮噹聲的鐵軌,這一時刻顯得茫無盡頭。布洛甘揮手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上去吧。”


    我心裏還沒有來得及細想:“要麽現在,要麽永遠都不,”他就已經把我緊緊地摟住,一副肉體組成的枷鎖牢牢地卡住我的雙唇,一條舌頭在我的嘴中猛舔,我的軀體在死者中間慢慢升起。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酒吧,那踉蹌的步履就像是剛剛複活的拉撒路1。樂手們正在休息,比格·比利上前坐到了我們這一桌,布洛甘與他開著玩笑,雙眼閃爍著光芒。我多麽想分享他的歡樂,可我被這具新生的軀體纏住了,這具軀體太龐大了,太灼熱了。樂隊重又開始演奏。我目光茫然地看著一頭燙發的獨腳藝人表演響板節目。當我把盛滿威士忌的酒杯往嘴邊送時,我的手直顫抖:布洛甘要幹什麽?他會說些什麽?我自己已經難以有任何表示、任何言語。過了在我看來顯得十分漫長的一刻之後,布洛甘聲音激動地問道:


    1《聖經》中的人物,乞丐,滿身是瘡。傳說是耶穌的朋友和學生,死後第四天耶穌使他複活。


    “您願意離開嗎?”


    “願意。”


    “您想迴旅館去?”


    在一陣撕裂了我喉嚨的囁嚅聲中,我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我不願離開您!”


    “我也不願離開您。”他笑眯眯地說。


    在出租汽車裏,他又親了我的嘴,接著問道:


    “您願意在我家睡嗎?”


    “當然。”


    他認為我會把他剛剛獻給我的這具軀體扔進垃圾堆去?我把腦袋依偎在他的肩頭,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身子。


    在黃顏色的廚房裏,那隻火爐已經不再唿唿地燃燒,他猛地把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安娜!安娜!這是個夢!我整個白天是多麽痛苦!”


    “痛苦!是您折磨了我,您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親親我。”


    “我親過您了,可您用您的手絹擦了我的下巴:我以為我做錯了呢。”


    “在大廳裏可不能親!得把我領到這兒來。”


    “可您非要一間客房!我原來什麽都安排好好的,我還買了一大塊牛排準備晚上吃,等到晚上10點鍾我就說:現在太晚了,已經找不到旅館。”


    “我全都明白了,可我處事謹慎。就當我們沒有見到麵吧。”


    “我們怎麽沒有見到麵?我可從來沒有把您丟了。”


    我們緊挨著嘴交談著,我的嘴唇感覺到了他的唿吸。我低聲說道:“我當時多麽害怕真來了一輛有軌電車。”


    他驕傲地一笑:“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乘出租汽車。”他親了我的額頭、眼皮和臉頰,我感到大地在旋轉。“您累死了,該上床睡覺了。”他說道。接著他神色驚愕地說了一句:“您的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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