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得多快啊!真棒極了!”納迪娜驚嘆道。


    “你過去有沒有坐車兜過風?”


    “在巴黎坐過吉普車,可從來沒有開得這麽飛快。”


    這也是一種假象,是對自由和力量的習慣錯覺,可是,納迪娜卻無所顧忌地接受了這一錯覺。她降下了所有的車窗玻璃,貪婪地飲著風塵。若亨利聽她的話,那他倆永遠別想下車;她喜愛的,是以盡可能快的速度,飛馳在公路和蒼穹之間,而對周圍的風景幾乎無動於衷。然而這景色是多麽美啊!金合歡鋪撒著一層金粉;片片桔林無邊無際,枝頭掛滿了渾圓的果實,疑是遠古時代恬靜的樂園;巴達拉山怪石巉岩,唿聲陣陣;兩條莊嚴的石階肩並肩通向一座黑白分明的教堂;貝雅的街上久久迴蕩著第一位修女昔日失戀時的泣訴聲。在散發著非洲氣息的南部,矮小的驢子永不停息地旋轉,從幹渴的大地裏汲取微薄的一點水;遙遠處,在紅土地上深深紮根的龍舌蘭叢中,一座光滑閃亮的乳白色的房子時隱時現,給人一片虛假的陰涼。他們沿著山路往北行駛,路旁的石塊仿佛盜走了花朵鮮麗的色彩:有紫羅蘭色,有紅色,也有赭石色;緊接著,在米尼奧和緩的山坡上,流光溢彩的石色重又歸還給了滿目的花卉。真的,美麗的景色,它飛速地向後閃去,讓人來不及細想掩藏在背後的一切。無論在花崗岩質的海岸,還是在阿爾加維滾燙的道路上,農夫們總是赤裸著雙腳行走,不過很少與他們相遇。歡快的景象在紅港消失了,這裏,骯髒的海水色如殷紅的鮮血;破舊的房子比裏斯本的還更加陰暗潮濕,裏麵擠滿了一絲不掛的兒童,牆上貼著告示:“不衛生,嚴禁居住。”幾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身披破麻袋在垃圾箱裏尋找破爛。吃午飯時,亨利和納迪娜隻得躲進了一條昏暗的小巷深處。可他們還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那一張張小臉扒在小飯館的窗玻璃上。“我恨透了城市!”納迪娜怒氣沖沖地說。她整整一天獨自呆在房間裏,次日上了路,才勉勉強強鬆開了牙關。亨利也沒有設法逗她消消氣。


    原定返迴的那一天,他們在離裏斯本三小時路程的一個小港停車吃了午飯;他們把車扔在小客棧門前,登上了一座俯瞰大海的山丘;山頂高聳著一輪白色的風車,車頂蓋著綠色的板瓦,車翼固定上了一個個窄頸小瓷甕,風兒一吹,嗚嗚歡唱。下山時,亨利和納迪娜在蔥蔥蘢蘢的橄欖樹和花團錦簇的巴旦杏樹中奔跑,林中大自然的樂聲緊緊伴隨著他們。最後,他們一屁股坐在小海灣的沙灘上,一艘艘小船張著鏽跡斑斑的風帆,遲疑不決地緩行在昏暗的海麵上。


    “我們在這裏多好。”亨利說。


    “對。”納迪娜神色陰鬱地說,接著又說了一句,“我餓死了。”


    “這是明擺著的,你一點東西也沒有下肚。”


    “我要的是煮雞蛋,可他們卻給端來一碗溫水和幾個生雞蛋。”


    “魷魚味道很美,蠶豆也很好吃。”


    “隻要有一滴油星,我就反胃。”她氣唿唿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唾沫裏還有油呢。”


    她突然脫去襯衫。


    “你這是幹什麽?”


    “你不明白?”


    她沒有戴胸罩,仰天而臥,把兩隻富有彈性的乳房裸露給太陽。


    “不行,納迪娜,要是有人來。”


    “誰也不會來。”


    “我願意這麽認為。”


    “我才不在乎呢,我想感覺一下陽光。”她任海風撫摸著乳房,任細沙逗弄著頭發。她凝望著藍天,怪嗔地說:“既然是最後一天,應該盡情享受。”


    亨利沒有答話,她唉聲嘆氣地問道:


    “你真的非要今晚迴到裏斯本?”


    “你完全知道那裏有人等著我們。”


    “咱們還沒有見到山呢,他們都說山色最美,咱們可以再飽覽一番。”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有人要接待。”


    “那些襯著硬領的老頭兒?他們要是擺進人類博物館的櫥窗裏去展覽,那很好;可作為革命者,讓我笑掉大牙。”


    “我覺得他們令人感動。”亨利說,“你知道,他們冒著巨大的風險。”


    “他們高談闊論。”她抓起一把細沙,任其順著指縫往下流淌,“全都是空話,就像修士,空話連篇。”


    “自視甚高,瞧不起試圖幹點事情的人們,這很容易。”亨利有點惱怒地說。


    “我責備他們,正是他們從不真正去幹些什麽。”她氣惱地說,“要是我,決不這麽廢話連篇,一槍斃了薩拉查算了。”


    “這對事情發展沒有多少好處。”


    “他一死,事情就有發展了。就像樊尚說的,至少死是不饒人的。”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大海,“要是真橫下一條心跟他拚命,那就一定能結果他的性命。”


    “千萬別去拚命!”亨利笑眯眯地說,把手搭在那隻沾滿沙粒的胳膊上:“要知道,那樣我該會多悲傷!”


    “那至少死得有價值。”納迪娜說。


    “你就這麽著急去死?”


    她打了個嗬欠:“你就這麽樂意活著?”


    “反正不讓我厭煩。”他樂嗬嗬地說。


    她支著臂時,抬起身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給我解釋解釋,像你這樣從早到晚胡寫個不停,這真充實了你的生活?”


    “當我寫作時,是的,我感到生活充實。”他迴答道,“我甚至非常渴望能重新執筆寫作。”


    “你當初是怎麽想起寫作來的?”


    “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說。


    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他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對往昔的記憶賦予了何等的分量。


    “我年輕時,一部書在我眼裏顯得多麽神奇。”


    “我也一樣,愛書。”納迪娜激動地說,“可書已經多如牛毛,再創作又有何用?”


    “各人要說的東西跟他人並不相同;每人有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與事物、與詞語的獨特關係。”


    “要是想到有的傢夥寫過的東西比你以後製造出來的要強很多,你就不會感到不好意思?”納迪娜的話中隱約透出幾分惱怒。


    “開始時,我並不這麽想。”亨利笑盈盈地說,“要是什麽也沒碰過,人總是狂妄自大。可後來一旦陷了進去,也就對自己所寫的一切發生了興趣,再也不浪費時間和別人比個高低了。”


    “噢!當然,人總是要湊合著過下去!”她賭氣似的說,然後又仰倒在沙灘上。


    他不知該怎麽迴答她:向一個並不熱愛寫作的人解釋為何愛上寫作,談何容易。退一步說,他能向自己解釋清楚嗎?他並不以為人們會永遠讀他的作品,然而當他執筆寫作的時候,他常常感到處於永恆之中;他成功地把許多東西注入了詞語當中,似乎覺得是他徹底挽救了這一切;然而,其中到底又蘊藏著什麽?從何種程度上講,這也僅僅是一種幻景而已?這是他在這次度假期間本該澄清的問題之一,可是他什麽問題也沒有弄清。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所有那些甚至不願嚐試著表現自己的生命產生了一種幾乎充滿焦慮的憐憫感:如波爾、安娜、納迪娜。“嗬!”他心裏想,“我的書竟在眼前的局勢下出版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迎接讀者的挑戰了,一想到他們正在閱讀他的小說,議論他的小說,他不禁感到心悸。他朝納迪娜俯去身子,朝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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