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麽固執的荒誕!我感到恥辱。這整整四年裏,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我都堅信戰後我們將重新尋迴戰前的時光。就在剛才我還對波爾說:“現在,又重新與過去一樣了。”現在,我又試圖告訴自己:“過去,與現在完全一樣。”可是,並不一樣,我是在撒謊:不像過去,從今之後將永遠不再像過去。以前,即使最令人擔憂的危險,我也胸有成竹,肯定能從中解脫出來,羅貝爾必定能擺脫危險,他的命運給我保證了世界的命運,反之亦然。可是,現在有著那麽一個痛苦的過去,怎能還對未來充滿信心?迪埃戈死了,死去的人太多了,醜惡又迴到世間,幸福一詞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在我的四周,重又是混沌一片。也許世界最終能擺脫危機,可要等到何日?兩三個世紀,這太漫長了,屬於我們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萬一羅貝爾的一生在失敗,懷疑與絕望中結束,那這一切再也無可挽迴。


    他在工作間裏輕輕走動,他在閱讀,在思索,在製訂計劃。他會成功嗎?要不然,後果如何?沒有必要往最壞處想,誰也沒有把我們吃掉,我們隻不過是在不再屬於我們的曆史中盲撞。羅貝爾已經淪落到一個被動的見證人的角色,他將如何了卻自己的一生?我知道革命對他已經銘心刻骨到何種程度,革命是他心中的絕對存在。他的青年時代給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是在昏暗的小屋子裏長大的,從小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在那漫長的歲月中,社會主義是他惟一的希望。他信仰社會主義,並非因為寬厚,也並非邏輯使然,而是出於需要。成為一個男子漢,這對他來說意味著像他父親一樣當一個活動家。盡管他經曆了1914年的極端的失望,繼而在圖爾代表大會1兩年後與加香2分道揚鑣,而自己又無能為力,難以在社會黨人中重新激起昔日的革命熱情。但這一切遠沒有使他脫離政治,他一有機會,就重又投入政治活動,眼下,他比任何時刻都充滿激情。為了讓自己放心,我暗暗對自己說,創作源泉永不會枯竭的。我們婚後的那幾年裏,他沒有從事別的活動,創作極豐,並自得其樂。或是,他首先是個作家嗎?我盡量讓自己這麽想,直至今天夜裏。我還從來沒有膽量窺聽他內心獨自的對話,我再也不對我們的過去那麽自信了。他之所以那麽快就希望要個孩子,那無疑是因為我不足以充分證明他的存在,或許他是在尋找一種報複,以迴報他再也控製不了的未來。對,這一做父親的欲望在我看來很說明問題。我們去布津埃旅行的悽慘氣氛也意味深長。我們漫步在布滿他兒時足跡的大街小巷,他領我觀看了他父親執教的學校和他九歲時在裏麵聆聽多列士講話的那座昏暗、低矮的房子;他向我講述了他初次接觸日常的煩惱和毫無希望的工作時的情景;他講得太快了,咬詞也太過分,可突然,他頗帶不安地說:“一切都未改變,可我卻在寫小說。”我隻想把這看作是一時的衝動,羅貝爾生就性格開朗,我很難想像得出他會產生嚴肅的懷舊之情。可是,阿姆斯特丹代表大會之後,他整整一個時期,忙於組織警覺委員會。我發現他完全可以更開心些,可我不得不承認事實:從前,他是在勉強地控製自己。他一旦感到無能為力,陷入孤獨的境地,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徒勞的,尤其是寫作,更是如此。1925年和1932年期間,他一邊拚命強壓心中的煩躁,一邊寫作。是的,情況正是這樣。可與從前迥然不同,他仍然與共產黨人和某些社會黨人保持聯繫;對工人的統一和最終的勝利存有希望。我清楚地記得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多列士的那句話:“未來的人將是人類曆史上最為複雜的、最富於生命力的人。”他堅信自己的作品有助於建設未來,未來的人一定會閱讀,正因為如此,他才勤於寫作。麵臨一個死路一條的未來,這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假若他的同代人再也不聽從他的話,假若後代再也不理解他,他惟一的出路就是沉默。


    1法國社會黨於1920年12月25日至31日在圖爾召開代表大會,會上第二國際與第三國際的擁戴者分成兩派,徹底決裂。


    2加香(1869~1958),著名的法國政治活動家,曾任《人道報》編輯部主任,法共政治局委員。


    那該怎麽辦?他該會變成什麽樣子?一個淪為渣滓的活人,這令人可怕,可還有更壞的命運,那便是舌如打結,不能講話。那還不如幹脆死了為好。我難道會有巴不得羅貝爾死去的那一天嗎?不會的,這難以想像。他已經經受了沉重的打擊,可每次總是化險為夷,他一定會擺脫困境的。我不知會以什麽方式,可他一定會尋找到某種東西,比如,他哪一天會登記加入共產黨,這並非不可能;當然,眼下他還未想到這一步,他對共產黨人的政策抨擊得太猛烈了。可是,假設他們的路線發生了變化;假設除了共產黨人再也不存在任何統一的左派,那麽,我想羅貝爾也許不會繼續無所活動,也許最終會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去。我不喜歡這種打算,要他屈從於他持有異議的命令,這對他來說比任何人都更痛苦。至於採取何種策略,他自有考慮。盡管他嚐試著奉行犬儒主義3,可我完全清楚他將永遠忠實於他從前的道德觀。別人的理想主義總令他發笑,他有著自己的主義,共產黨人的某些手段,他是絕對不能苟同的。不,這一解決方式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他與共產黨人之間的差別太多了,他的人道主義與他們的並非同一迴事。要是這樣,他不但再也寫不出任何真情實感的東西,而且將被迫否認他整個過去。


    3犬儒主義:古希臘抱有玩世不恭思想的一哲學流派。


    “那活該!”他一定會這麽對我說。剛才他還說:“多一部少一部書,這無關緊要。”可他真的是這麽想嗎?我對書向來十分看重,也許看得太重了。我年輕時,喜愛書勝於真實的世界,書對我至今還留下某種影響,書為我保留了一種美好的永恆的情趣。真的,我對羅貝爾的作品如此動情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是他的作品死亡了,那我們倆又將難以擺脫滅亡的命運,未來隻不過是一座墳墓罷了。羅貝爾並不這樣看待事物,可是他也並不是一個完全忘我的傑出的活動家,他十分希冀身後留下名聲,這名聲對許多人來說具有深長的意味。再說,寫作,是他在世上最熱愛的東西,是他的歡樂,他的需要,是他的生命所在。放棄寫作無異於自殺。


    那麽,他也隻得逆來順受,別人讓他寫什麽他就寫什麽。其他作家就是這樣做的。那是其他人,羅貝爾絕對不會。我最多隻能設想他違心地行動,可寫作,完全是另一碼事,若他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的心聲,那筆就會從他手中自動掉落。


    啊!我看到了,那條死胡同。羅貝爾牢牢地堅持某些想法,我們在戰前堅信這些想法總有一天會變為現實。他的整個一生,既執著於豐富他的思想,又致力於讓這些思想變為現實,如果假設這一切永遠都不能發生,那又將怎樣?羅貝爾始終捍衛人道主義,可要是決議違背了他的意願被通過,羅貝爾能怎麽辦?倘若他幫助建設的是一個與他信奉的各種道德標準對立的未來,他的行動就是荒謬的。但是,若他執著地維護某些永遠不可能在世間降臨的道德觀念,那他就成了一個迂腐的空想家,而他最不主張的就是成為一個類似的人。不,如果有此種結局,那別無選擇,不管怎樣,隻能是失敗、束手無策,而這對羅貝爾來說無異於活活死去。正因為如此,羅貝爾才充滿如此強烈的激情投入鬥爭。他告訴我局勢給他提供了他等待了整整一輩子的機遇,這我同意,可其中也暗藏著比他經曆過的要更為嚴重的危險,對此,他自己也清楚。真的,我敢肯定,我剛才所思忖的一切,他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他思量前途對他來說也許是座墳墓,他將像羅莎和迪埃戈一樣葬身其間,不留下任何痕跡,其結局甚或更糟;也許未來的人們會把他視為落伍者、笨蛋,視為故弄玄虛的傢夥,不是無用就是有罪,純粹是一堆廢物。也許可能有那麽一天,他試圖用他們這種殘酷的眼睛來審視自己,那麽,他必定在絕望中了卻一生。絕望無援的羅貝爾,這不啻是個悲劇,比死亡本身還更難以承受。我寧願自己去死,寧願他去死,也不願他陷入絕望的境地。不。明天和以後的日子裏,每當我清晨醒來,眼前將始終籠罩著如此巨大的威脅,對此,我無法忍受。但是,縱然我上百遍地唿喊“不,不,不”也無濟於事。明天和以後的日子裏,我醒來時,將麵臨這一威脅。如果是一種信念,那至少可以帶著它死去,然而這種無窮無盡的恐懼,日後將不得不經受它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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