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妖 八


    秋去冬來,春去夏來,日子像流水一般過去。林金生、柏雪……都解除勞教了,新的女囚又陸續進了院子。惟有謝蘿還留在這裏,看來這輩子她想離開勞教所的希望是很渺茫了。算著日子,柳薇也該解除了,她迴家了嗎?她跟小諸葛那段姻緣怎樣了?


    一天,在葡萄園裏修埂墊,缺一把鐵鍬,謝蘿在小郎的監督下,上工具房去取。走上土路,驀地遇見一個熟人。短短的頭發,黧黑的皮膚,敦實的身材……


    “林金生!”謝蘿忍不住招唿了一聲。這個人從烈焰中把柳薇救出來,使謝蘿對她增添了幾分好感。


    假小子看見謝蘿很高興,但是她有點忌憚小郎。囁嚅了一會兒,討好地對小郎說:“我和柳薇就住在這兒……”


    小郎也挺好奇的,問道:“遠嗎?”


    “不遠!不遠!就是武警養狗的那間房。噯!別瞧房破,還是方隊長照顧哪!柳薇從醫院出來就解除勞教了。她說什麽也不迴家,不上老殘隊!我跟方隊長說,讓我陪著她吧!隊長們還怕我欺侮她!嗐!我還是個人吶!陪她是為了她真像我妹妹啊……”


    離女隊不遠,果真有一間小房。年深月久,這房子都陷到地下去了。進屋要低頭,下台階,卻收拾得很整潔。齊著地麵的窗戶上掛著打了補丁的窗簾,看來是用舊被單改製的。窗戶半開著,一個戴著白布小帽的人兒坐在炕上。謝蘿彎腰一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這就是昔日那個比薔薇還嬌艷的柳薇嗎?


    褐色、黃色、粉色的疤布滿了整個臉。不僅頭發、眉毛、睫毛都消失了,就連眼皮、鼻子、耳殼……凡是鼓出來的部位都燒掉了。眼睛像爬蟲類的眼那樣鼓著,不能眨動;鼻子是兩個黑洞;牙齒白森森地呲著;膝上放著一雙疤痕累累的小手,看去比正常的手短一截。細細端詳,原來手指的第一二節都燒去了……


    “進來坐坐!”林金生招唿她們倆。


    “不行!謝蘿還沒解除呢!叫隊長看見就麻煩了!”小郎趕緊攔著,“就在這兒看看吧!”


    林金生放下一捆沿途撿來的幹枝,擦了擦額上的汗,麻利地點起柴灶,坐上鍋。幾分鍾後,粥就熱好了。她盛出一碗粥,一口口地吹涼了餵柳薇。那麽溫柔,那麽體貼,好像麵前還是昔日那個娟秀的姑娘。


    但是姑娘那雙沒有眼簾的眼睛,卻直直地盯著窗外。她在看誰呢?謝蘿一迴頭,一個高大英挺的漢子,正挑著一擔青翠的蘆葦走過土路,葦葉兒還往下滴著水。挑擔人和被挑的葦子一樣充滿青春活力——是諸葛麒!


    小夥子走過這幢狗舍改成的宿舍,腳步兒就放慢了。謝蘿以為他會放下擔子,走進小屋,探望不幸的情人。


    但是沒有,他甚至沒有迴頭看一眼。兩秒鍾後,他加快腳步,匆匆而去。


    他知道小窗後坐著的是誰嗎?


    他知道那不幸的人兒盼的是誰嗎?


    為什麽他這樣絕情呢?


    ……


    多吃了幾年鹹鹽的謝蘿忽然醒悟了:也許是因為隻要多看一眼,他心中那尊完美的雕像就徹底摧毀了?也許是美術家想讓柳薇那美麗動人的形象永遠活在他的心裏吧?


    “喝一口!再喝一口!”林金生在勸那不幸的人。


    奇醜的假小子使謝蘿覺得不那麽醜陋了。無論柳薇的相貌怎麽樣,她仍是那麽執著地奉獻她的愛。


    也許這就是男人和女人不同之處吧!假小子到底還是女人。


    “快走吧!”小郎有點著急了。


    謝蘿迴過頭來看了最後一眼:一顆晶瑩的淚珠正滾過柳薇那疤痕起伏的臉頰,無聲地掉入粥碗……


    1988年3月8日婦女節完稿於團結湖畔


    方城門


    金花鼠


    金花鼠 一(1)


    “不會借別人的牙?”——小金花鼠說。


    謝蘿拿著個鐵皮廣播筒,急急跑下山坡。


    這裏千溝萬壑,一片灰黃,是黃種的華夏民族發源之地。千萬年來,生於茲長於茲的人一點一點地給大地“剃頭”,把它的“毛發”削得幹幹淨淨。等到鋪天蓋地的洪水一來,肥沃的土壤幾乎全被沖走,隻剩下嶙峋嵯岈的岩石,一條條一道道,如刀砍似斧削,瘦骨支離地綿亙在地麵上。


    謝蘿搜索肚裏殘留的那點曆史知識,依稀記得此地最大的那次“理發”,可能是在兩千多年前。那時樹木花草犯了彌天大罪,隱匿了曾為君王割股的介子推。靠人肉活了一命的君王惱了,一聲令下:“放火!”於是連樹帶人一起火葬。謝蘿一邊走一邊想:也許爬在樹上的介子推,臨死前也在後悔,自己當年幹嗎要那麽做呢?她顧不得深想,得趕緊跑,廣播完了昨天的生產進度,還有幾百塊濕磚坯等著她去翻呢。


    來到這窮山溝,謝蘿不知交上什麽好運,居然當了磚廠的宣傳員。山溝的地麵上沒什麽油水,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但地底下是有利可圖的,據說那裏的煤層有四五米呢,雀尾山礦務局就此成立。新礦建井階段跟打仗一樣,需要一批敢死隊,一般說,派勞改犯建井最合適。因為一來,活動範圍大半在地下,管理起來大為省心,目前還沒發現有人會“土遁術”;二來即使出幾起事故,也不至於驚天動地,死幾個人渣子,算不了什麽。慈渡勞改農場的“二勞改”們(刑滿釋放留場就業者)在軍代表的押送下來到這裏,壯實的男性都上了建井隊,隻有小黑子曾光第和婦女們上了附屬磚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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