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窩 十二(1)


    女勞教隊院門大開,方隊長頂雨站在門口,像個羊倌清點進圈的羊兒:“……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遠處飄來三王隊長和小郎叫魂似的唿喊:“迴來!快迴來!”


    方隊長真有心大哭一場,三王怎麽那樣糊塗?天色一變幹嗎不馬上收工?逃走一個囚是什麽問題?在這個節骨眼,她顧不得埋怨三王隊長,隻能急急通知場部:派一個班的武警去搜索!


    雨由傾缸變為傾盆變為噴壺,天空也由烏黑變成灰白,溝渠窪地被這場暴雨灌得滿滿當當。渾身泥水的女囚狼狽地逃迴號子,這個插著鐵柵欄、爬滿蟣虱跳蚤的號子,現在是她們最迫切要求迴來的“家”。雖然缺少自由,但至少有個屋頂,可以避風雨躲雹子。她們有的腦袋上砸出好幾個大包;有的鼻子砸破抹了一臉血;有的跌了腿崴了腳,一瘸一拐地挪著。其中兩個被武警從大渠裏撈出來的,嚇得幾乎不會走道了。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方隊長眉頭攢成個結,還差多一半哪!


    燒雞披著一領濕布衫,從場院拐過來。布衫是故意浸濕的,她身上早焐幹了。“呂布”的車一到場院,他倆便挑了一個最大的麥秸垛鑽了進去。


    “脫了!都脫了!”呂布輕聲說。他伸出頭探望四周,大雨沖刷著夯實的土地,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悄悄鑽出去把馬兒拴在一個草棚下,又悄悄迴來,一伸手摸到女人溫熱的身體。燒雞已順從地脫光了。心裏一陣激蕩,到底盼到了這一天。


    半濕的麥秸擋住了大雨冰雹,散發著誘人的清香,情人需要的麵積很小很小,麥垛裏的一個小窩完全足夠。半明半暗的光線遮掩了歲月的痕跡,在雙方的眼睛裏,心上人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樣。語言成了多餘的,唇、手指……肉體和器官的接觸代替了一切的思念。歡場中身經百戰的燒雞驚異地發現自願與不自願之間的差別居然這麽大。愛是一支神奇的魔棒,經它點化,苦澀變為甜蜜,疼痛化為舒暢。男女交接天生不能是一種生意場上的手段,不僅是男人的享受,對女人說來也是。隻不過造物主在製作女人的時候加了一點作料,把女人的歡樂麵限止得太窄,隻有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特定的對象都匯合到一起,女人才能啜飲一口這神奇的酒。世上的女人能達到這個境界的太少了,許多一輩子沒嚐過的女人做夢也想不到這種蝕骨消魂的滋味,現在燒雞嚐到了。她在眩暈中輕輕地哼著:“這輩子總算沒白活——”她的祖先,原始社會中第一個嚐到這枚禁果的女人,大膽地反抗群交,選擇自己心愛的男人。今天她同樣決定:不能再零賣自己的肉體,是他的,隻能是他的,永遠是他的。管教人員大會小會費盡唇舌達不到的目的,在這一剎那間由一個男人完成。決定做得晚了一些,可是什麽是晚?什麽是早?和蜉蝣相比,他倆的未來長著哩!


    垛外天與地在互相較量,唿啦啦,轟隆隆,積累的能量化為風雨雷電盡情地發揮。垛內同樣爆發了一場狂風暴雨,幾十年壓抑的感情一朝釋放,凸與凹的互補,遠遠勝過天地間陰與陽的衝擊。“呂布”融化在一片溫馨柔軟的盡頭,聽到那一聲輕喟,他的嘴唇在小巧的耳垂邊吐出:“我也一樣……”


    他倆清醒得是時候,遠遠傳來劈裏啪啦踩水的聲音。“呂布”立刻收拾停當躥出去照顧車和馬。燒雞沉著地貓在麥垛裏,直到那個親愛的聲音低喚:“出來吧——”才鑽出垛來。


    “放心,過幾天我就請假進城,去看孩子——”


    燒雞迴頭送去一個微笑。這次相會抹去了她臉上的陰影,進了號子,蘆花雞覺得奇怪:大雨把這個迷迷糊糊的“阿鬥”澆醒了嗎?誰都難受得不行,她怎麽容光煥發?


    雞窩組一直到開完晚飯還缺一個,方隊長隔著窗戶問燒雞,“還缺誰?”


    “白雪玲。”


    “你迴來的時候怎麽不叫著她!還是個組長哩!”方隊長煩極了。


    “我——我——”燒雞心裏有鬼,不知該怎麽迴答。


    “準是逃跑了!”蘆花雞撇著嘴說。


    “你怎麽知道?她說過嗎?”


    “這個……”蘆花雞卡殼了,她本想趁此機會踩白勒克一下,這個娘兒們揭發過她,但是沒想到方隊長這麽認真。不能答“聽說過”,否則自己會戴上“知情不舉”的帽子。她靈機一動,說道:“這幾天,白雪玲的情緒就不對頭!”


    “說的盡是廢話!”方隊長瞪了她一眼,迴過頭去看著落湯雞似的三王隊長和小郎。


    “都找遍了!沒有!不知藏哪兒了!”三王隊長垂頭喪氣嘟囔,不知是因為這次事故責任在她,還是因為給雹子砸的,她的嗓門兒和氣焰都小了十倍。


    “沒準兒真的逃跑了,這種洋妓做夢都想著外國姘頭!”小郎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悻悻地說。她真的乏了,渾身骨節都散了架,不想再去搜尋這個該死的洋妓。


    方隊長不再答理她倆,到隊部找出一盞馬燈,招唿兩個武警,拉著警犬,走進冥冥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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