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窩 三(1)


    別以為蹲禁閉是休息,老母雞覺得三天禁閉比上工地抬三天土筐還累。雖然號子裏同樣不生火,但是七八個同類擠著,相當於生了七八個小爐子,清早一開門窗,居然會冒出團團的哈氣。禁閉室可就慘了,地上隻有薄薄的一層稻草,唿唿的西北風,零下十幾度的寒氣,從無數牆縫鑽進來,很快就奪走了老母雞身上最後一點溫暖。她在這口兩米長一米多寬的“冰箱”裏坐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凍僵了,不得不從鋪草中爬起來蹦跳。


    跳,跑,這是死去的爹教給她禦寒的竅門。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的那場洪水以前,十二歲的邵艷桃每天隻會跟著娘坐在炕上繡花。家裏有幾十畝地,地裏的活有爹和哥,灶上的活有嫂子,爹娘隻盼著她嫁個財主。一個黑夜,十幾丈高的水頭衝倒了她家的瓦房,全家十來口隻有爹和她抱著一口躺櫃逃了活命。父女倆流落到天津衛,跪在馬路邊要飯的時候也是這麽冷。不!比這還冷,那時身上隻剩下一身單衣。凍得受不了,爹就說:“起來!跳!”


    爹是傍黑那會兒咽的氣,等到一隻大腳踢著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覺得冷了。


    “嘛?呸!是倆路倒!”大腳的主人就是蘭春院的老當家,差點被她絆個跟鬥,低頭細看:“噯!這一個還有點氣,是個丫頭片子!”


    到了蘭春院,她覺得不如跟著爹一起去了那個世界。內當家的瞧不上她,說她那雙肉裏眼陰氣森森毒蛇似的,挨打受罵,十三歲上就叫她接客。其實那老鴇才真正是條毒蛇,她大腿上還留著火筷子的烙印,是老鴇咬著牙燙的。也許是火筷子捅開了她的竅,她走紅以後居然不嫁財主貴人,單單挑上老當家。鴇兒在被窩裏抓住他倆的那天晚上,鬧得天翻地覆,第三天竟氣得吞了大煙泡自盡了。當然,到底是不是老鴇自己吞的隻有她和老當家最清楚。


    當年那樣處心積慮收拾老鴇不知值當不值當。老鴇死了。邵艷桃順順噹噹接替了這把交椅。解放後槍斃了老當家,她也判了刑,據說還是因為她是受害者後來被迫當了幫兇才從寬處理。不過要是老鴇不死她決活不到解放。刑滿釋放後,她迴到韓家潭一帶擺了個小攤,賣菸捲,暗地裏依然幹老本行。老當家教會她內媚,更教會她怎麽收拾對手。這次她因為給人拉皮條“三進宮”以後,靠著這點本事成了雞窩組的頭兒,要不是方隊長忽喇叭兒調了個麻秸杆來當組長,蘆花雞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跳啊!跳!一天跳下來,腰酸腿疼。遝遝的腳步聲驚動了大值班:“幹什麽?安分點!”


    “安分?這麽冷!我要是安分了,您就得收屍了!”


    小郎心想:說得是,咱在值班室守著個爐子還凍手哩!這老傢夥要真死了還是咱的責任,便瞞著隊部給她送了兩趟熱開水。


    第三天,居然沒人答理她。沒人帶她放風倒便盆,更沒人給她送飯。老母雞以為這是放她出禁閉室的前奏,一直忍到中午,覺得不對勁,八成是發生了什麽事把她忘了。她使勁搖撼那扇釘著鐵條的門,捶牆,跺腳……最後放聲大叫:“救命——”


    小郎聽到悽厲的唿救聲,才想起禁閉室裏關著個人,馬上向方隊長請示:“放不放?”


    “放!”方隊長迴答得十分幹脆。她想:要是這一個不老實,也得關禁閉,那間小屋擱不下倆。


    老母雞哆哆嗦嗦迴到號子,好比進入天堂。等到凍僵的軀體還了陽,她才發現了新情況:按說午飯後應該準備出工,但是雞窩組人人端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新“豬頭”謝蘿拿著紙筆,隻有一個人靠牆筆直地站著,是九斤黃。方隊長喝斥老母雞:“邵艷桃!坐好!別影響總結!”轉身在小郎拿來的一張高凳上坐下,對蘆花雞點點頭:“繼續揭發!”


    九斤黃姓黃名春花,二十多歲,是雞窩組最豐滿的一個,高高的胸脯仿佛揣著兩個南瓜,因此獲得雞種中最肥碩的“九斤黃”稱號。老母雞暗暗納罕:九斤黃識字不多,是個盲流,在南城用假結婚騙人錢財,幹“打虎放鷹”的勾當。她有什麽反動言論需要勞動方隊長來主持總結會?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黃春花一貫反動,她還有隱瞞的罪行沒有交代……”


    蘆花雞拿著—疊紙喳喳地念著,她早就準備在這節骨眼上出風頭。九斤黃算是撞在槍口上了,誰叫她平常日子口沒遮攔,顯派她在男人堆裏的魅力呢?再聽下去,了不得,怪不得方隊長要來坐鎮!


    “……×月×日她說在藍靛廠傍了幾個哥兒們,偷了三箱尼龍襪。×月×日,一百個半導體收音機。×月×日,……兩台電視機、五米的卡料子……三個羊皮統子……這都是她親口說的,有人作證!”


    醬雞立刻搭茬兒:“沒錯兒!就是在葡萄園耪地那會兒她對我說的,還有五箱肥皂哪!”


    炕上掠過一陣驚嘆,連方隊長都變了臉色。肥皂?那可是個寶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社會上的人每戶每月憑本才給兩塊,勞教分子沒有份兒,要靠家裏人節約幾個月才能送來一塊半塊。洗頭、洗衣服都得實在埋汰得不行,才捨得蹭兩下子,用到指頭肚兒那麽大的片兒還得留著泡水。這九斤黃真了不起,一偷便是五箱,一箱一百條,二百塊。大家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大堆黃澄澄的肥皂,金磚似的摞成一堵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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