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著眼睛,心中湧起狂熱的愛欲,眼眶裏溢滿淚水,拉起毛毯蓋在頭上。


    姐姐:


    我到這位油畫家那裏玩,是因為當初被他作品中特異的筆觸,以及深深蘊蓄著的熱烈的情愫所迷醉。但是,隨著交際的深入,逐漸對他那毫無教養、一味胡鬧以及齷齪的行為有所警惕。與此成為反比的是,我被他的夫人美好的內心所折服,不,我戀慕這位有著真正愛情的女人,很想一睹夫人的芳顏,所以才去那位油畫家裏遊玩。


    如果說那位油畫家的作品,多多少少帶有藝術的高貴之氣,那麽,我甚至想說,那不正是夫人優雅內心的反映嗎?


    我現在可以清楚地表明我對那位畫家的感想,他隻是一個酒鬼,一個耽於玩樂的奸商。他為了賺錢享樂,用顏料在畫布上胡亂塗抹,趕超新潮,抬高市價。他所具有的隻不過是鄉巴佬的無恥、愚鈍的自信和狡猾的斂財手段而已。


    抑或他對別人的畫作,根本弄不清是外國人的畫還是日本人的畫。就連自己的繪畫,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而作吧。他隻是為了掙錢享樂,才那般熱衷於在畫布上胡亂塗抹吧。


    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對自己的胡作非為,看樣子絲毫也不感到疑慮、羞愧和恐怖。


    他揚揚自得,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在畫些什麽,更不會了解別人工作的優點。他隻是一味地貶損別人,貶損別人。


    就是說,他過著頹廢的生活,口頭上叫苦連天,事實上,隻不過是鄉巴佬進城,走進嚮往已久的都市,偶爾獲得意外的成功,於是喜出望外,樂而忘返罷了。


    又一次,我對他說:


    “朋友們都很怠惰,熱衷於玩樂,自己一個人用功有些難為情,有些擔驚受怕。這樣下去怎麽行?所以,即使沒有這份心思,還是要同朋友一起玩玩才是。”


    中年油畫家泰然迴應道:


    “哎?這正是所謂的貴族氣質吧,我討厭。而我一看到人家在玩樂,自己不玩反而覺得吃虧,所以也就大玩一氣了。”


    當時,我從內心裏瞧不起這位油畫家。此人的放蕩中沒有苦惱,或許他更為自己的玩樂而感到自豪。他實在是個快樂的傻瓜。


    不過,一個勁兒講述這位油畫家的壞話,這些都和姐姐無關。如今,我麵臨死亡,依然懷戀同他的一段漫長的交往,甚至有著再度重逢、共同玩樂的衝動。我一點也不憎惡他了,反而覺得他寂寞難耐,是個有著諸多優點的人。所以,我也無話可說了。


    我隻想讓姐姐知道,我迷上了他的夫人,徘徊不定,坐立不安。因此,姐姐即便知曉,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更沒有必要為實現弟弟生前的心願什麽的而多管閑事,做出一些令人生厭的舉動。我隻巴望姐姐一個人知道此事,暗暗在心中記住就是了。如果說我有什麽欲望的話,姐姐聽了我的可恥的告白,更加深刻理解我以往生命中的苦惱,我也就高興非常了。


    一次,我夢見和夫人互相握手。我得知夫人很早以前就喜歡我了,夢醒之後,我的手心依然存留著夫人手指的溫馨。我認識到,我必須因此而獲得滿足,從此也就應該死心了。道德並不可怕,我十分懼怕的是那位半瘋,不,可以說完全是個狂人的油畫家。我想罷手,我想轉移胸中之火,於是我同形形色色的女人鬼混在一起,玩得昏天黑地,一天夜裏,甚至那位畫家看了也眉頭緊鎖。我想從夫人的幻影裏掙脫出來,忘掉她,捨棄一切。然而,不行。我這個人註定隻能戀上同一個女人。我要說清楚,我從未覺得夫人的其他女友,更加漂亮可愛。


    姐姐:


    請允許我死前就寫一次吧。


    ……suga女士。


    這是那位夫人的名字。


    昨天我把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舞女(這女人本質上某些地方很愚蠢)帶到山莊,但並非今早想到死才帶來的。我是打算最近一定要死的,但昨天帶她來山莊,是因為那女人逼著我要旅行,我又倦於到東京去,於是想到,將這位蠢女子帶到山莊休息兩三天也不壞,雖說於姐姐有些不便,但還是一同來了。誰知姐姐要到東京的朋友家去,此時我突然想到,要死就現在死吧。


    我過去曾經打算死在西片町故居的裏間屋子,因為我不願死在大街或原野,讓那些看熱鬧的人隨便翻動自己的屍首。可是,西片町那座住宅已經為他人所有,如今隻能死在這座山莊,別無他處了。不過,最初發現我自殺的當是姐姐,一想到姐姐那種驚愕和恐怖的神色,無論如何,我都不願在隻有我們姐弟倆人在家的夜間自殺。


    眼下正是好時機。姐姐不在,那位愚鈍的舞女成為我自殺的發現者。


    昨夜,我們倆人喝了酒,我叫那女人先到樓上西式房間睡了,我一個人在媽媽死去的樓下屋子裏鋪好被褥,開始書寫這篇悲慘的日記。


    姐姐:


    我已經沒有希望的地盤了,再見吧。


    從結局上說,我的死實出於自然。因為人,單憑思想是死不了的。


    我還有一樁難以啟齒的心願,那就是媽媽那件遺物——麻布衣裳。本來,那件衣裳經姐姐改製留給直治來年夏季穿的吧,請把那件衣裳納入棺材,我很想穿。


    天快亮了。長期以來讓你吃苦了。


    再見吧。


    昨夜酒醉,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我以本來麵目而死。


    再一次向你道別。


    姐姐:


    我是貴族。


    ————————————————————


    (1) 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


    八


    夢。


    他們都離我而去。


    為直至的死料理好善後,以後的一個月裏,我在山莊獨自度過。


    而且,我懷著平靜如水的心情,給那人寫了或許是最後一封信。


    看樣子,您也把我給捨棄了。不,是逐漸忘卻了。


    然而,我是幸福的。我的心願實現了,我懷上孩子了。如今,我感到失去了一切,可是,肚子裏的小生命,正是我孤獨微笑的動力。


    我並不認為我幹出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錯事。這世界上為什麽有戰爭、和平、貿易、工會和政治什麽的呢?其原因我最近弄明白了。您不知道吧?所以您才總是不幸。這原因我告訴您吧,都是為了讓女人生下健康的孩子。


    我一開始就不打算指望您的人格和責任,我隻考慮我的一門心思的戀愛冒險能夠獲得成功。我的願望已經實現。如今,我的心胸如森林中的沼澤一般平靜。


    我以為我勝利了。


    瑪利亞(1)即使生下不是丈夫的兒子,隻要瑪利亞滿懷自豪,也會成為聖母和聖子。


    我因無視舊道德和有個好孩子而感到滿足。


    您此後依舊唱著格羅丁,格羅丁,和紳士淑女們飲酒,繼續過著頹廢的生活吧。我不想要您停止這一切,因為這或許是您最後鬥爭的一種形式。


    我不想再對您說些顯而易見的大道理,不想再規勸您戒酒,治病,求得長壽以便出色地工作之類的話。與其“出色地工作”,不如舍掉性命,徹底過著所謂不道德的生活,這樣,也許反而能贏得後世人們的感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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