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吶,就會哄人。”尤菁菁扔下鋤頭,雙手支著腰部艱難地挺直了身子。“都快直不起來了,這腰,累死我了。”


    “那咱們找個地方坐會兒,我最會揉腰了。”黃方試探著說,“我看河那邊還得會兒才能幹完呢,這會兒過去也是幫他們幹。”


    “現在?”尤菁菁邊問邊緊張地四下裏望著,“我有點兒害怕。”


    “怕什麽?沒事的。”黃方拉起尤菁菁的手,快步向他早已相中的那片灌木叢走去。天色完全黑下來了,田野上靜悄悄的。他們倆剛一走進灌木叢裏,黃方一把將尤菁菁摟在懷裏。


    “我還是有點兒怕,”尤菁菁一邊掙脫著黃方的臂膀一邊說,“我怕……”


    “你什麽也不用怕。”黃方並沒有讓尤菁菁掙脫掉,而是更緊地摟住了她,就勢坐了地上,將她攬入了懷裏。“聽我說,菁菁,這裏沒有壞人,也沒有野獸,更不會有人發現咱們。此刻,這裏安全極了,在你身邊,現在隻有一個緊緊地摟著你、真心地愛著你的人,你聽清楚了嗎?”


    “這是真的?”尤菁菁抬頭望著黃方,剛才還顫抖、僵硬的身體變得柔軟無比,警惕的目光也變得迷離起來。


    黃方乘機照準尤菁菁的嘴唇親了一口。


    “你真壞!”尤菁菁囁嚅著,一頭紮進了黃方懷裏。


    月亮升起來了,是一彎清冷的月牙,蘭絲絨般的夜空上繁星點點,晚風陣陣,吹得大田裏的玉米葉子一片刷拉拉的響聲。此時在兩岸,除了個別人之外,大多都已經幹到了地頭等在那裏準備迴連了。他們一個個目光呆滯,垂頭喪氣,筋疲力盡地或坐或站在那裏,沒有人說話,黑壓壓的一片。


    沉默的鍾樓 39(2)


    突然,隨著一聲“嗖”的尖嘯,一顆白色的信號彈騰空而起,霎時間,照得遠近如同白晝。那信號彈圓圓的、停留在半空,發著慘白色的光。頓時,人群裏發出一片恐怖的尖叫,但很快又安靜了下來,可以感到一種瘮人的氣氛在人群中迅速瀰漫開來。有人目測了一下,可以肯定信號彈升起的地方離人群很近,不足三百米,就在南山坡上。


    會是誰放的呢?人群中不斷發出著疑問,絕對不會是解放軍。有人分析著,這兒方圓幾十裏根本就沒有駐軍。階級敵人倒是有可能,可這附近大都是兵團連隊,隻有一個屯子,但那幫村民會玩兒信號彈嗎?再有就隻能是懷疑兵團內部了。但兵團戰士們一天到晚吃、住在一起,根本沒有這種機會和可能去放信號彈,再說他們到哪兒去弄信號彈呢?


    迴到連裏,大家一邊吃飯一邊還在議論著這事。剛吃完飯沒有一根煙的功夫,緊急集合的號聲突然在營區內響起。


    人們迅速聚集到食堂前麵的空場上,列隊站好,神情緊張地注視著不停地在隊列前踱著步子的指導員劉大林。他那張勺子般的臉比平日更加陰沉了,要是光看他那兩隻帶著兇光的眼,更像是一隻時刻警惕著準備逮耗子的貓。大家心裏都明白,每當他這麽陰沉著臉在隊列前踱著步子的時候,準是又有什麽階級鬥爭新動向了。隻是不知道這突然升起的信號彈,會給誰帶來災難。


    “現在開始點名。”劉大林說。


    點名的結果是,全連隻缺了黃方和尤菁菁。


    “同誌們都看到了,發生在我們這裏的信號彈……”劉大林扔掉手中的菸頭,在原地轉了個圈,憤怒地又重複了一遍,“信號彈!這意味著什麽?它是典型的階級鬥爭新動向,是階級敵人向我們無產階級發起新的進攻的信號彈,是蘇修特務在我們這裏煽動恐慌、攪亂軍心的的信號彈,我們應該怎麽辦?剛才,我已經請示過團黨委,團黨委要求我們,要提高警惕,徹底清查,嚴防階級敵人的破壞和搗亂。”


    直到此時,黃方和尤菁菁才悄悄地溜迴到隊列的末尾。他們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知道這次算是趕上了。


    沉默的鍾樓 40(1)


    在北大荒,近百萬在那片廣袤的黑土地上艱辛勞作的知識青年,幾乎都曾見證過那一顆顆驟然間騰空而起、帶著魔鬼般絢麗色彩、照亮了漆黑森然的邊陲之夜的信號彈 ,在由它而引發出的太多的故事中,沒有一個人希望自己能成為這樣的故事裏的主人公。不幸的是,黃方和尤菁菁因為一次時間和地點都不合適的約會而使自己名列其中。


    沒事別惹事,出了事別怕事。黃方始終用這話安慰著自己。他心已定,如果劉大林抓住這件事整治自己的話,他決不會像你那樣聽憑擺布,任其蹂躪,他要反抗,至於反抗的方式當然要視情況而定。相反,尤菁菁的心裏卻異常緊張。一是因為這件事,二是因為擔心自己一個特別重要的秘密會因此事而敗露。原來她有一個特別要好的女朋友,在北京學校時同一個班,來到兵團又分在了一個連。在連裏,尤菁菁分在了農業排,她的這位女朋友則分在了夥房裏。夥房相對寬鬆的環境和種種工作上的便利,使她的這位女朋友與一位上海知青好上了。沒過多久,她懷孕了。這種事在當時的兵團裏,絕對可以令人身敗名裂。遇此大禍,兩個當事人被嚇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就在此時,尤菁菁挺身而出,利用她先前因病住在團部醫院時認識的一位大夫,神不知、鬼不覺,幹脆麻利地為這位女朋友辦妥了流產手術。事後,感動得兩位當事人不知說什麽好,一個勁兒的對天發誓。時隔半年,越境事件發生了。當時,那位女朋友的男友已經調到了團部軍務股,專門分管檔案,在處理尤菁菁越境事件上幫了不少忙。最令尤菁菁滿意的是,在她手持檔案前往新連隊報到之前,那位男友利用她此次調動跨師、跨團的機會,給她的檔案來了次改頭換麵,徹底更新,使她搖身一變成了革命幹部子女。其實,尤菁菁的父親在解放前是北平警方的一位中級警官,解放後即被收監,文革前出獄後一直在一家單位裏做臨時工,按照當時的劃分標準,絕對是不折不扣的一個黑五類。此次檔案的徹底改變,對尤菁菁來說無疑是一次身心大解放。來到新連隊後,她一點點的改變著自己,興奮地享受著出身所帶給人的天生的優越。剛開始,她暗地裏還時常慶幸自己的膽大和幸運,久而久之,由於她進入狀態過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革幹子女了,言談話語、舉止作派,無不帶有一個被社會和時代慣壞了的惡少習氣。此事一出,令她冷靜了下來,擔驚受怕重又迴複到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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