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了不起。你喝吧。”


    我暗自忖度著:這人怎麽還不快點迴去?寫什麽信啊,不是明擺著在撒謊嗎?其實不過在那兒鬼畫桃符罷了


    。


    “把你寫的信給我瞧瞧!”


    事實上我寧死也不想看。誰知這樣一說,她竟連聲嚷嚷:“哎呀,真討厭,哎呀,真討厭。”那興奮的模樣真是有失體麵,讓我大為掃興。於是我想打發她曲幹點事。


    “對不起,你能不能去電車附近的藥店,給我買點安眠藥呢?我太累了,臉上發燙,反而睡不著。對不起,錢嘛……”


    “行啊,錢好說。”


    她愉快地起身走了。我深諳,打發女人去幹活是不會惹她討厭的。就是說,男人拜託女人做事,她會高興的。


    另一個女人則是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文科學生,一個所謂的“同誌”。因為運動的關係,我和她不管願意與否,都每天碰頭。碰頭會結束後,這個女人總跟在我後麵,不停地買東西給我。


    “你就把我當作你的親姐姐好啦。”


    她這種酸溜溜的說法搞得我毛骨悚然。我做出一副不乏憂鬱的微笑表情,說道:


    “我正是這麽想的吶。”


    現在天氣開始變的很冷很冷,萬物的隔閡大概也會變得越來越大了吧


    總之我深知,激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就是千方百計地敷衍過去。因此我甚至不惜為那個討厭而醜陋的女人做出犧牲,讓她買東西給我(其實那些東西都是些品味粗俗的東西,我大都當即送給了烤雞肉串的老闆),並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開玩笑逗她開心。一個夏天的夜晚,她纏著我怎麽也不肯離去,為了打發她早點迴去,在街頭一個陰暗角落裏,我親吻了她。誰知她卻厚顏無恥地欣喜若狂,叫住一輛計程車,把我帶到了一個狹窄的西式房間裏(這房間是他們為了運動而秘密租借的辦公室)。在那裏我和她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一個荒唐透頂的姐姐”,我暗自苦笑著想到。


    無論是房東家的女兒還是這個“同誌”,都不得不每天見麵,所以,不可能像從前遇到的種種女人那樣巧妙避開。出於自己慣有的那種不安心理,我反而拚命討好這兩個女人,結果被她們牢牢地束縛住了。


    同時,我從銀座一個大酒館的女招待那裏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盡管隻是一麵之交,但由於這種恩惠,我仍然感覺到一種被束縛住而無法動彈的憂慮和恐懼。那時,我已經毋需再藉助掘木的嚮導,而擺出一副老油子的架勢來了,比如可以一個人去乘坐電車,或是去歌舞伎劇場,抑或穿著碎花布和服光顧酒館了。在內心深處,我依舊對人的自信心和暴力深感懷疑、恐懼和苦惱,但至少在表麵上可以和他人麵對麵一本正經地寒暄了。不,不對,盡管就我的本性而言,不伴隨敗北的醜角式的苦笑,就無法與別人交談,但我好歹磨鍊出了一種“伎倆”,可以忘情地與人進行張口結舌的交談了。莫非這應歸功於我為那種運動四處奔波?抑或歸功於女人?或者是酒精?但更主要得歸功於經濟上的窘境。無論在哪裏,我都會感到恐懼。可要是在大酒吧裏被一大群醉鬼或女招待、侍應生簇擁著,能夠暫時忘卻那種恐懼的話,那麽,我這不斷遭到追逐的心靈,不是也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嗎?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揣上十塊錢,一個人走進了銀座的大酒吧裏。我笑著對女招待說:


    “我身上隻有十塊錢,你看著辦吧。”


    “你放心好了。”


    她的口音裏夾雜著一點關西腔。她的這一句話竟然奇妙地平息了我這顆心的悸動。這倒不是因為她的話消解了我對錢的擔憂,而是消解了我留在她身邊的擔憂。


    我喝開了酒。因為對她相當放心,所以反而無心進行滑稽表演了,隻是不加掩飾地展示自己天生的沉默寡言喝抑鬱寡歡,一聲不吭地呷著酒。


    “這種菜,你喜歡嗎?”


    那女人把各式各樣的菜餚擺放在我麵前問我。我搖搖頭。


    “隻喝酒嗎?那我也陪你喝吧。”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天之夜。我按照常子(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字,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瞧,我這個人竟然連一起殉情自殺的對方的名字都忘記了)所吩咐的那樣,在銀座背街的一個露天壽司攤鋪上一邊吃著難以下咽的壽司,一邊等著她(雖說忘了她的名字,可偏偏那壽司難以下咽的滋味,不知為何竟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裏。而且,那個長著一副黃頷蛇臉相、腦袋已經禿頂的老闆一邊搖晃著頭,一邊像個行家似的捏著壽司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多年以後,好多次我乘坐在電車上,會忽然覺得某張麵孔似曾相識,想來想去,才想起它原來與那個時候壽司店老闆頗為相似,於是我不禁露出了苦澀的微笑。在她的名字和臉龐都從我地記憶中消隱而去了的今天,唯有那壽司店老闆的麵孔,我還能記得那麽準確無誤,以致於可以輕鬆地描摹出一張肖像畫來。我想,這無疑是因為當時的壽司過於難吃,竟帶給我寒冷與痛楚的緣故。我從沒有這樣的體驗,被人帶到一個所謂的美味無比的壽司店裏去吃壽司,而真的會覺得好吃的體驗。那壽司太大了。我常常想,難道不能捏成大拇指大小嗎?


    她在本所[東京的一個地名]租借了木匠家二樓的一個房間。在這兒,我一點也用不著隱匿自己平常那顆悒鬱的心靈,就像受到劇烈牙痛的襲擊一樣,我一邊用一隻手捂住臉頰,一邊喝茶。我的這種姿勢反倒贏得了她的歡心。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著凜冽的寒風,隻有落葉枯枝在四處飛舞。


    我一邊躺著休息,一邊聽她嘮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長兩歲,老家在廣島。她說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吶。原本他在廣島開了個理發店。去年夏天,一起背井離鄉來到了東京,可丈夫在東京卻沒幹什麽正經事。不久,被判了詐騙罪,現在還呆在監獄裏吶。我呀,每天都要去監獄給他送點東西,但從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不知為什麽,我這個人天生就對女人的身世毫無興趣,不知是因為女人在這方麵敘述方式拙劣,還是因為她們的談話不得要領,反正對我來說,她們所說的話都不過是馬耳東風。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連篇累牘的痛說家世,倒是這樣一句短短的嘆息更引發我的共鳴。盡管我一直期待著,卻從來沒有從這個世上的女人那兒聽到過這樣的嘆息。不過,眼前這個女人盡管沒有用言語說過一句”真是寂寞啊“,但是,她的身體輪廓中卻流淌著一種劇烈而無言的寂寞,就像是一股一寸見方的氣流一樣,我的身體一旦考近她,就會被那股氣流牢牢地包圍住,於我自己所擁有的那種多少有些陰鬱的氣氛,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葉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從恐懼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與躺在那些白癡妓女的懷中安然入睡的感覺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這個詐騙犯之妻所度過的一夜,對我來說是獲得了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加思索地在肯定意義上使用這樣一種誇張的說法,我想,這在我的整篇手記中是絕無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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