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畫又怎麽樣呢?也像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裏阿尼的畫冊,把其中的一幅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畫像拿給竹一看。


    “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圓了眼鏡感嘆道。


    “就像一匹地獄之馬吶。”


    “不,還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畫一畫這種妖怪吶。”


    對人感到過分恐懼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對事物感到膽怯的神經質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啊,這一群畫家被妖怪所傷害所恫嚇,以致於最終相信了幻影,在白晝的自然之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所在。而且,她們並沒有使用“滑稽的逗笑”來掩飾自身的恐懼,而是致力於原封不動表現自己所見。正如竹一說的,他們勇敢地描繪出“妖怪的自畫像”。原來,在這裏竟然存在著未來的我的同伴,這使我興奮得熱淚盈眶。


    “我也要畫,畫那種妖怪的畫像,畫那種地獄之馬。”我壓低嗓音對竹一說道。


    我從小學時代就喜歡上了畫畫和看畫。但我的畫不像我寫的作文那樣受到交口稱讚。因為我壓根兒就對人類的語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裏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語一般。盡管我的作文在小學和中學都逗得老師前仰後合,但我自己卻並不覺得有趣。隻有繪畫(漫畫等另當別論)讓我在如何表現其對象上殫精竭慮,盡管這種殫思竭慮採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獨特方式。學校繪畫課的畫帖實在無聊透頂,而老師的畫又拙劣無比,所以我不得不自己來摸索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進入中學後,我已經擁有了一套油畫的畫具,盡管我試圖從印象派的畫風中尋找出繪畫技巧的範本,可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卻儼然兒童做手工的彩色印花紙一般呆滯乏味,不成樣子。不過,竹一的一句話啟發了我,使我意識倒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竭力想把覺得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為美是幼稚和愚蠢乃至完全謬誤的。繪畫大師利用主觀力量,對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以美的創造,雖說他們對醜惡的東西感到噁心嘔吐,卻並不隱瞞對它們的興趣,從而沉浸在表現的愉悅中。換言之,他們絲毫不為別人的看法左右。我從竹一那兒獲得了這種畫法的原始秘訣。於是,我瞞著那些女性來客,開始著手製作自畫像了。


    一幅陰慘的畫誕生了,甚至讓我自己都大為震驚。可這就是隱匿在內心深處的自己的真實麵目。表麵上我在快活地歡笑,並引發別人的歡笑,可事實上,我卻背負著如此陰鬱的心靈。“又有什麽辦法呢?”我隻好暗自肯定現狀。但那幅畫除了竹一,我沒給任何人看過。我不願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後的淒涼,也不願別人突然之間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來,我擔心他們甚至沒有發現這便是我的本來麵目,而依舊視為一種新近發明的搞笑方式,把它當成一大笑料。這是最讓我痛苦難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畫藏進了抽屜深處。


    在學校的繪畫課上,我也收斂起了那種“妖怪式的畫法”,而使用先前平庸的畫法,將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成美。


    以前我便是隻在竹一麵前才若無其事地展示自己動輒受傷的神經,所以這次的自畫像也放心大膽地拿給竹一看,果然也得到了他的嘖嘖稱讚。於是,我又連續畫出了第二張、第三張妖怪的畫像。竹一又送給我另一個預言:


    “你呀,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吶。”


    “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與“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額頭上鐫刻的兩種預言。隨後不久,我便來到了東京。


    我本來想進美術學校,但父親對我說,早就打定了主意讓我上高中,以便將來做官從政。所以,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頂嘴的我隻好茫然地遵從父命。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東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對臨海和滿是櫻花的中學感到厭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級,四年級學業結束後我便考入東京的高中,開始了學生宿舍生活。宿舍的骯髒和粗暴使我不勝畏葸,哪裏還顧得上扮演醜角逗笑。我請醫生開了張“肺浸潤”的診斷書,搬出了學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櫻木町父親的別墅裏。我根本無法過那種所謂集體生活,什麽青春的感動,什麽年輕人的驕傲等等豪言壯語,隻會在我耳朵裏喚起一陣凜冽的寒氣,使我與那種“高中生的蓬勃朝氣”格格不入。我甚至覺得,不管教室,還是宿舍,都無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慾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於完美的逗笑本領在這裏沒有用武之地。(wwdx)


    我父親在議會休會時,每個月隻在別墅呆一周或兩周,父親不在時,這棟龐大的建築物中便隻剩下別墅管家(一對老夫婦)和我三個人。我時常逃學,也沒心思去遊覽東京(看來我最終也看不成明治神宮、楠木正成[日本南北朝時代的武將]的銅像、泉嶽寺的四十七烈士墓了),成天悶在家裏讀書畫畫。等父親上東京後,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奔赴學校,但有時去的卻是本鄉千馱木町的西洋畫畫家安田新太郎的畫塾,在那裏連續三四小時素描練習。從高中宿舍搬出來後,連坐在課堂聽講也有了一種敗興的感覺,仿佛自己是處在旁聽生那種特殊的位置上。盡管這可能隻是偏見,我卻是更害怕去學校了。上小學、中學、高中、我最終也沒能懂得所謂愛校之心是什麽東西,我甚至從來也沒想過去記住學校的校歌。


    不久,在畫塾裏,我從一個學畫的學生那兒得知了諸如酒、香菸、娼妓、當鋪以及左翼思想之類的東西。盡管這些東西擺在一起,是種奇妙的組合,這卻是事實。


    那個學畫的學生名叫掘木正雄,出生在東京的庶民區,長我六歲,從私立美術學校畢業後,因為家裏沒有畫室,才上這所畫塾來繼續學校西洋畫的。


    “能借我五元錢嗎?”


    在此之前,隻是打過照麵而已,從未說過話,所以我有些張皇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錢。


    “走啊,喝酒去吧。我請你喝。你這個象姑。”


    我無法拒絕,被他拽進了畫塾附近的蓬萊町酒館。這就是我與他交往的開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種靦腆的微笑,正是大有作為的藝術家特有的表情吶。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幹一杯吧。——阿絹,這傢夥該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喲。這小子來畫塾之後,害我降格成為第二號美男子了吶。”


    掘木長著一張黝黑的端莊麵孔,身上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脖子上繫著一根素雅的領帶,這種裝束在學畫的學生中是頗罕見的。他的頭發還抹了發油,從正中間齊齊整整地向兩邊分開。


    身處酒館這樣陌生的環境,我心中隻有恐懼。我侷促地把兩隻胳膊一忽兒抱緊,一忽兒鬆開,露出一臉靦腆的微笑。可就在兩三杯酒下肚之後,我卻感到了一種奇妙的、獲得解放似的輕鬆。


    “我曾琢磨著想進美術學校吶,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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