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書好吧。”長兄一副認真的表情說道。


    “是嗎?”父親一臉掃興的神色,甚至沒有記下來就“啪”的一聲關上了記事本。


    這是多麽慘痛的失敗啊!我居然惹惱了父親。父親的報複必定是很可怕的。眼下如果不想想辦法,不是就不可挽迴了嗎?那天夜裏,我躺在被窩裏一邊打著冷顫,一邊思忖著,然後躡手躡腳地站起身走向客廳。我來到父親剛才放記事本的桌子旁邊,打開抽屜取出記事本,啪啦啪啦地翻開,找到記錄著禮物的那一頁,用鉛筆寫下“獅子舞”後才折迴去睡了。對於那獅子舞中的獅子,我提不起一星半點的欲望,毋寧說倒是書還強一點。但我察覺到,父親有意送給我那種獅子,為了迎合父親的意誌,重討父親的歡心,我才膽敢深夜冒險,悄悄溜進了客廳。


    果然,我的這種非同尋常的手段取得了預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不久,父親從東京歸來了。我在小孩的房間裏聽到父親大聲地對母親說道:


    “在商店的玩具鋪裏,我打開記事本一看,嗨,上麵竟然寫著"獅子舞"。那可不是我的字跡呢。那又是誰寫的呢?我想來想去,總算是猜了出來。原來是葉藏那個孩子的惡作劇哩。這小子呀,當我問他的時候,他隻是一個勁兒地嗤嗤笑著,默不做聲,可事後卻想要那獅子想得不得了。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吶。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自個兒卻一板一眼地寫了上去。如果真是那麽想要的話,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嗎?所以呀,我在玩具鋪裏忍不住笑了。快把葉藏給我叫來吧。”


    我把男女傭人召集到房間裏,讓其中的一個男傭胡亂地敲打著鋼琴的琴鍵(盡管這是偏僻的鄉下,可在這個家裏卻幾乎配備了所有的家什)。我則伴隨著那亂七八糟的曲調,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他們觀賞,逗得眾人捧腹大笑。二哥則點上鎂光燈,拍攝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沖洗出來一看,從我圍腰布的合縫處(那圍腰布不過是一塊印花布的包袱皮罷了),竟露出一個小雀雀。頓時這又引來了滿堂的鬧笑。或許這也可以稱之為以外的成功吧。


    每個月我都定購不下十種新出版的少年雜誌,此外,還從東京郵購了各種書籍,默默地閱讀。所以,對麥恰拉克恰拉博士呀,納蒙賈博士呀,我都頗為熟悉。並且對鬼怪故事、評書相聲、江戶笑話之類的東西,也相當精通。因此,我能夠常常一本正經地說一些滑稽的笑話,令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嗚唿,學校!


    在學校裏我也開始受到了眾人的尊敬。“受人尊敬”,這種念頭本身也讓我畏葸不已。我對受人尊敬這一狀態進行了如下定義:近於完美無缺地矇騙別人,爾後又被某個全智全能之人識破真相,最終原形畢露,被迫當眾出醜,以致於比死亡更難堪更困窘。即使依靠欺騙贏得了別人的尊敬,無疑也有某個人熟諳其中的真相。不久,那個人必定會告知其他的人。當人們發覺自己上當受騙後,那種憤怒和報複將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即使稍加想像,也不由得毛發豎立。


    我在學校裏受到眾人的擁戴,與其說是因為出生於富貴人家,不如說是得益於那種俗話所說的“聰明”。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常休學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曾經臥床休息過一學年。盡管如此,我還是拖著大病初癒的身子,搭乘人力車到學校,接受了學年末的考試,殊不知比班上所有的人都考得出色。即使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我也毫不用功,縱然去上學,也隻是在上課的時間裏一直畫漫畫,等到下課休息時,再把它們展示給班上的同學看,說明給他們聽,惹得他們哄堂大笑。而上作文課時,我盡寫一些滑稽故事,即使受到老師的提醒,也照寫不誤。因為我知道,其實老師正悄悄地以閱讀我的滑稽故事為樂呢。有一天,我按照慣例,用特別淒涼的筆調描寫了自己某一次丟人現眼的經曆。那是我跟隨母親去東京的途中,我把火車車廂裏通道上的痰盂當成了尿壺,把尿撒在了裏麵(事實上,在去東京時,我並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醜,而是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無知故意這麽做到)。我深信,這樣的寫法肯定能逗得老師發笑。所以就輕手輕腳地跟蹤在走向教員休息室的老師背後。隻見老師一出教室,就從班上同學的作文中挑出我的作文,一邊走過走廊,一邊開始讀了起來。他“嗤嗤”地偷偷笑著,不久便走進了教員休息室。或許是已經讀完了吧,隻見他滿臉通紅大聲笑著,勸其他老師也立即瀏覽一遍。見此情形,我不由得心滿意足。


    淘氣鬼的惡作劇。


    我成功地讓別人把這視為“僅僅是一個淘氣鬼的惡作劇罷了”。我成功地從受人尊敬的恐懼中逃離了出來。成績單上所有的學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這一項要麽是七分,要麽是六分,這也成了家裏人的笑料之一。


    事實上,我與那種淘氣鬼的惡作劇本質上是恰恰相悖的。那時,我被男女傭人教唆著做出了可悲的醜事。事到如今我認為,對年幼者幹出那種事情,無疑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醜惡最卑劣的行徑。但我還是忍受了這一切,並萌生了一種感覺,仿佛由此而發現了人類的另一種特質似的。我隻能軟弱地苦笑。如果我有那種訴說真相的習慣,那麽,或許我就能夠毫不膽怯地向父母控訴他們的罪行吧,可是,我卻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一點也不指望那種“訴諸於人”的手段。無論是訴諸父親還是母親,也不管訴諸警察,或是政府,最終難道不是照樣被那些深諳世故之人強詞奪理擊敗了嗎?


    不公平現象是必然存在的。這一點是明擺著的事實。本來訴諸於人就是徒勞無益的。所以我依舊對真實的事情一言不發,默默忍耐著除了繼續扮演滑稽逗笑角色之外已經別無選擇。


    或許有人會嘲笑道:“什麽,難道不是對人類的不信任嗎?嘿,你幾時當上了基督教徒?”事實上在我看來,對人類的不信任,並不一定與宗教之路直接相通。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難道人們不都是在相互懷疑之中,將耶和華和別的一切拋在腦後,若無其事地活著的嗎?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所屬的那個政黨的一位名流來到我們鎮上演說,男傭人帶著我去劇場聽講。聽眾密密匝匝地擠在那裏,我看見了鎮上所有與父親關係密切的人的麵孔。這使我興奮不已。演講結束後,聽眾們三五成群地沿著雪夜的道路踏上了歸途。信口開河地議論著演講會的不是,其中還摻雜著一個和父親過從甚密的人的聲音。那些所謂的“同誌們”用近乎憤怒的聲調大肆品頭論足,說什麽我父親的開場白拙劣無比,那位名人的演講讓人雲裏霧裏,不得要領等等。更可氣的是,那幫人居然順道拐入我家,走進了客廳,臉上一副由衷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今晚的演講會真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當母親向男傭們問起今晚的演講會如何時,他們也若無其事地迴答說,“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這些男傭們剛才還在迴家的途中嘆息說:“沒有比演講會更無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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