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漁汛的第四天發生了一樁怪事:馬川立的雙親率先結束捕撈活動,收網迴家,而白銀那的人一直以為即使漁汛過去了,他們也會守著江再過一夜,這使人們頗為疑惑而議論紛紛。


    馬川立的父母收網迴家後將一堆要收拾的魚分配給兒子,就開著四輪拖拉機進城辦貨了。馬川立還以為父母不再貪財、見好就收了,所以就在父母離家後愉快地吹著口哨刳魚,時不時還提起一條粉紅色的魚腸說:“我要把你曬幹了,給陳林月當辮繩兒用!”


    b1:女教師日記


    我是第一次見到漁汛的場景。在此之前,我隻是在小說中讀到過它。我趕到白銀那時就被它無處不在的魚腥氣所包圍了。自從收到陳林月的信後,我便思緒紛亂,想著一個心性很高的女孩子常常獨自望著冰排發呆,我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慌。陳林月是我教過的所有學生中感悟力最強,也是最自尊的一個。學校剛好接到上級教育部門的一項任務,讓派人調查一下畢業生在基層單位的實際工作能力,將情況反饋上來寫一個綜合報導,我就自告奮勇來了。我的第一站選擇的就是白銀那。


    陳林月在校時不像其他同學喜歡講自己的故鄉,所以我對白銀那幾乎是一無所知。我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在旅途中曾對它的存在心生恍惚。到了鄂倫春人的聚居地十八站,下車進了旅店一打聽,店主才笑著對我說:“白銀那離這兒不遠了,每天都有一班長途車路過那裏。你去吃那裏的開江魚吧,那裏的牙各答酒美極了!”


    到達白銀那時已是正午。村落屋頂的黑色油氈紙被直射的陽光照得泛出深沉的油光,四方形的煙囪無論從哪一個側麵望去都給人一種墓碑的感覺。房子並不是同一時期的產物,因而形色各異,既有敦敦實實的紅磚平房,又有東倒西歪的板夾泥小屋。但它們的門窗都一律塗成天藍色,房前屋後也都擁有麵積可觀的菜園。巷子裏有些泥濘,一些雞在障子的間隙中歡快地刨食。大多數的人家都敞著門,而院子裏卻不見人影。門前的排水溝裏淤滿了魚的內髒,腥臭氣撲鼻而來。正在我疑惑不解時,見到一個挎著鐵桶的十一二歲左右的男孩子搖搖晃晃向我走來,他的身後還跟著一條黃狗。狗見了我老遠就吠叫起來,並且氣勢洶洶地超過男孩向我撲來,嚇得我連忙蹲下身子,據說這樣能喝退狗的進攻。它果然不再前行,但仍然徘徊在原地頓著頭沖我汪汪叫個不休,男孩子放下桶,大聲喝斥:“大黃,別咬了,迴來!” 狗果然一抖身子甩掉敵意搖著尾巴奔向小主人,親昵地舔著他的手。我便向他打聽陳林月家住在哪兒。男孩子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幢房子說:“就在草坡那兒。”然後又補充說陳老師現在不在家,她在江上捕魚,讓我去那兒找。我便守候在路邊等男孩子把魚送迴家後帶我去江岸。


    我問那男孩:“怎麽沒去上學?”


    男孩說:“來了漁汛了,學校放假了,校長都在江上。”他望著我突然嘻嘻一笑:“校長家的船最破,船底漏了兩個雞蛋大的洞,用麻給塞著。今天上午他劃船起網時有一團麻漏了,進了半船的水,都快要沉了,校長嚇得在船上直喊救命。我爸爸劃著名我家的船救了他,他上岸後褲子都濕了,臉色白得嚇人,好像尿了褲子。他家的船最後沉入江底,校長的老婆跺著腳罵他是窩囊廢,我們在江邊笑了一個上午。”


    這男孩子看上去很願意跟陌生人說話,他接著問我:“你是從黑河來的嗎?”


    我搖搖頭,他便有些失落地說:“我以為你從那來,想問問那裏的事呢。”


    江岸上亂紛紛的,漁汛帶給人的忙碌盡收眼底。人們衣冠不整、滿麵疲憊,眼睛大都熬紅了,不像是捕魚,倒像是同妖魔鬼怪在作鬥爭。我走向陳林月的時候她正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灘上摘網,她的腿旁坐著隻鐵桶,鋪展開的綠帆布上放著剪刀、手電筒、碗等東西。有一條魚的鰭深深地嵌在網眼裏,她正費力地拽它出來。我蹲下身子,輕輕問:“這是條什麽魚?”


    “細鱗。”她頭也不抬地迴答,然後將魚“哧”的一下提出來扔進桶裏,動作幹淨利落。她仍然梳著條粗黑的獨辮,也許是高緯度陽光的照拂,她的膚色看上去黑了不少,因而顯得有些老成持重了。我便說:“我沒有想到白銀那這麽遠。”


    陳林月這才狐疑地抬起頭。待她看清是我時,吃驚得睜圓了雙眼,手中的網也脫落了,怔怔地看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以後才濕著眼睛澀澀地吐出一聲: “古老師——”


    我們在江岸說了會兒話,陳林月便把活委託給她哥哥,然後提著魚桶領我迴家。陳林月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父親偏癱在床。老人家聽了女兒的介紹後對我格外熱情,他一遍遍地說:“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多少年不遇的漁汛讓你趕上了。你沒見過捕魚吧,呆會兒吃了飯你和林月一起上江去。”


    他那溢於言表的欣喜勁,除了是對客人的到來表示友好外,大概還夾雜著家裏意外多了一個勞動力的興奮。可是我對捕魚一竅不通。隻怕到了江上也隻能是個遊手好閑之徒。


    陳家的房子屬於那種半新半舊的。朝南的牆一律換上了紅磚,而北牆和兩側山牆則仍是板夾泥的,可見主人在更新房屋時掩飾不住經濟上的拮據。屋子共有四間,進門便是廚房,由廚房向東是陳林月父親的住房,再向裏的套間則是她哥哥的居室。陳林月住在向西的屋子,半鋪火炕上擺著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和一摞書。窗前的書桌和木椅都是栗子色的,幾株類似鬱金香形狀的淡藍色小花斜插在水瓶中,端坐在窗台上。陳林月告訴我這是從草坡上采來的,是白銀那開得最早的花,老百姓俗稱它為耗子花。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銀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遲子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遲子建並收藏白銀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