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順門裏黑壓壓一片人,是向老太後告別的,這都是後宮東路的太監、侍女,由瑜、晉二皇貴妃為首跪著在兩旁,她們隻能送到貞順門裏,這是宮門最後一道門,妃子是不許出宮門一步的。老太後腳剛邁出了貞順門,瑜、晉二皇貴妃便抱頭大哭!”老宮女說完後長長地籲一口氣。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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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國聯軍軍官屠殺義和團(2)


    “宮裏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來推測的,而且永遠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太後如果真的願意她死,一句口諭,讓太監拿根繩子,人不知鬼不覺的就可以了卻她的生命,對她死後還可以編些謊話,說她病死或畏罪自縊而死等等,何必敲鑼打鼓地非把她推到井裏去不可呢?難道是老太後恨她入骨,臨死前非要看她掙紮一會兒不可嗎?按照老太後平日為人的心理去推測,老太後是能幹出這種事來的,我在宮裏時不明白,出宮後,和太監及其他姐妹們談起,他們也都不能明白。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後出逃,事前有準備還是沒準備?這是個謎。


    “如果說她沒準備,她的衣服鞋襪都是預備好了的,事先在李蓮英那兒保存著。是李蓮英替她想出來的主意呢,還是她授意李蓮英幹的呢?可又真真是倉皇出逃,說實在的,是極其狼狽。不敢打著老佛爺的旗號,不敢多帶東西,更不敢提皇家一個字兒,怕露了餡兒惹出麻煩來。要車沒車,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究竟往哪兒逃也沒個準譜兒,帶著一群人,聽天由命。分明是一點準備也沒有,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這輩子也弄不清楚的是這兩件事。年輕的時候,我自信眼尖心細,但我始終也沒有觀察出究竟來。”


    老宮女的談話,時斷時續,想起什麽就說什麽,北京俗話叫聊閑天。她在閑談中向我敘說了好多的事情,同時也把她的感受告訴了我,這是很難得的。她的話也給我以啟發。記得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貓捉住耗子並不馬上把它吃掉,必須盡情地耍弄一番,欣賞它那死亡前的顫,這是有力者對無力者的嘲弄,也就是殘忍性。西太後對於珍妃大概也就屬於這一類吧!宮廷裏的黑暗,老太後的狠毒,我有了更進一步的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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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1)


    “後宮裏一共有兩個後門:出了禦花園麵對著神武門在中軸線上的叫順貞門,順著宮牆再往東走還有個後門,就是貞順門。以這兩個門為界限,門裏屬宮苑,門外才屬護軍範圍。前邊已經說過,宮廷的規矩,妃嬪們是不許邁出宮門一步的,所以宮人們送老太後隻能送到貞順門的門檻裏頭。——這幾乎是生離死別的送行,如果鬼子進宮,各人的下場那就隻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嗚咽流涕,泣不成聲,並不是光想著老太後的安危,而是擔心著自身的末日,所以也藉機會痛痛快快地哭兩聲。平日感情比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囑託後事,摘頭花,捋手串,對贈遺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處的姐妹們各有七八份飾物,都是她們偷偷地塞給我們的,好像我倆一定能活,她們必定會死一樣。我這時心裏感到特別酸苦,迴想小時候離家,不知宮裏什麽樣,隻當串親戚,所以也不知道離別味。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嚐到離別使人心酸的味道。——現在想起來也讓我流眼淚。這兒離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發顫。


    “我淚眼模糊地出了貞順門。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擺著三輛車。兩輛轎車,一輛鐵網子的蒲籠車。其中一輛很整齊,像是宮裏的車,但中腰帷子前麵的帳子,都已經沒有了(我不認識老太後的車),另兩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雇來的趟子車。所謂趟子車是指拉貨拉人做買賣論趟數給錢的車,是由大車店裏雇來的。當時各大宅門裏都有自己特備的華貴的轎車,爭奇鬥富,皇宮裏當然也有特用的轎車。平日夏天裏,我們去頤和園常坐的車,叫大鞍車,非常講究。一律是紗帷子,四外透風,更有帷子在外麵中腰加上一圈燕飛(也許叫飛)。那是一尺多長的軟綢子,犄角用短棍支起來,像女孩子留著劉海頭發一樣,圍在車的三麵,約一尺上下長,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沒風的天氣,車走起來,四外短綢子飄動,也讓車裏坐的人感到有陣陣的涼風。在馬的上邊更有一丈多長一塊遮陰的帳子,跟車頂聯接起來,和車頂子平行與車轅子同寬,用漆好的帳竿子支起來,把竿的兩端臥在車轅上的銅臼裏,車簾子四周鑲紗,中間一塊玻璃。坐在溫州糙席的軟墊子上,紫膠車配上栗子色的走騾。車走起來,坐車的人像坐在穿堂門裏一樣,涼風陣陣吹在身上,車也漂亮,人也舒服。我們當侍女的平常都坐這樣講究的轎車。可今天老太後要出遠門,偏偏要從大車店僱車。雖然是洋鬼子打進城來了,正值兵荒馬亂的時節,但以老太後的尊嚴,發道口諭,讓預備幾輛轎車,還是不難辦到的。這其中必然另有門道。這些想法,也不過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難測,在生死關頭,絲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轎車根本沒車帳子,跨車轅的人就要整個挨日曬受雨淋了。車圍子、車簾子全是藍布做的,談不到通風的條件,裏麵坐車的人會憋得難受的。蒲籠車也一樣,車尾用蘆席fèng起來,活像雞婆婆的尾巴,在後麵搭拉著。然而,我們把生命完全寄托在這三輛車上了。


    “邁出貞順門後,就自動地按次序排列起來,因為衣飾都變樣了,要仔細看才能辨認出誰是誰來。皇後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藍色的褲子,腳下一雙青布鞋,褲腿向前抿著,更顯得人高馬大。瑾小主一身淺灰色的褲褂,頭上蒙一條藍手巾,褲子的褲襠大些,向下嘟嚕著,顯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藍布裝束,頭上頂一條毛巾,由後看,分不出誰是誰來。最惹人注目的還是老太後手下的哼哈二將,李蓮英和崔玉貴。


    “崔玉貴這兩天很少見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內宮的護衛,帶領著青年太監日夜巡邏後宮裏的幾條重要街道和門戶。這是個極重要的差事,等於老太後的貼身侍衛,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寵的人,不會交給這樣差事的,所以這時候的崔玉貴感到特別露臉。現在讓他跟車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讓他起著護衛的作用。他和李蓮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兩油,由後看他,隻見他的後脖梗子來迴地扭動。這是他內心得意的表現。他裝扮成跟車的腳夫一樣,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藍褲褂,腰裏結一根繩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辮子盤起來,用手巾由後往前一兜,腳底下一雙登山倒十納幫的掌子鞋。活脫脫的一個苦力,像真正是挺胸拔肚30多歲的一條車軸漢子!別人都擔驚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認為這是他賣命的時機到了,比起李蓮英來神氣多了。


    “李蓮英這些日子特別發蔫。義和拳失敗了,他原來是同情義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麵急匆匆地來,向老太後稟告點消息,又匆匆地離去。老太後對別人報的消息不聽,隻聽他的消息。他這兩天的臉越來越長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兩隻胡椒眼也不那麽靈活了,肉眼泡子像腫了似的向下垂著。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裏頭誰不知道紫禁城內有個李蓮英啊!他的長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偽裝一番。首先要把頭藏起來。他戴起一頂老農民式的大糙帽子,寬寬的圓邊,把糙帽的兩邊係上兩條帶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讓兩邊帽簷搭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穿一身舊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車伺候人的老蒼頭。平常的三品頂戴也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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