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臣誠存眼見興家滿門抄斬,已是定局,不覺興奮得夢裏都笑出聲來。妻子程氏將他推醒追問團由。誠存眯著細眼,搖頭晃腦道:“記得江保被參的事吧?都是興德保這老賊跟我過不去,還想給我顏色瞧呢?還有我辛辛苦苦經營多年的黃牛飼養場,本想發筆橫財,竟然被老賊知覺,統毀於一旦。這次他滿門抄斬,恐怕一個苗都不會剩,該是嚐到了厲害,還能與我鬥麽?”程氏一驚,道:“這麽說,是你參劾的他?”誠存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道:“也是他咎由自取。”程氏始有些慌了,道:“興德保固然可惡,但咱們私仇可慢慢了結,你彈劾他滿門抄斬,究竟無憑無據,萬一被查出,怎生是好?”誠存索性披衣而起,道:“真是婦人之見,大驚小怪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沒有這般手段,怕是早被人家給踢飛嘍。”遂眉飛色舞地把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程氏遲疑半晌,道:“隻怕那興德保父子抵死不認,府內再搜不出什麽實據來,豈不令人生疑?”誠存嗬嗬一笑,道:“這倒不消顧慮,那老賊養尊處優慣了,一俟嚴刑伺候,恐怕叫他怎麽說他就怎麽說,你若不大相信,他也會讓你相信。”又一轉念,自語道:“江保那兒,得叫他小心才是。前雖教他在此事上一口咬定書信是從流匪身上搜得的,但他口風不嚴,須叫他切切小心。”複坐下修書。程氏不敢打擾,自在一旁思想。不多會,天色熹微。誠存忽然停下筆來,沉思片刻,擲筆而起,顧謂程氏道,“書信往來,白紙黑字,終為不妥,還是口耳相傳,無憑無據,出口自消,到頭來也不至東窗事發。”程氏聽得,也道很是。說:“如今路上不似往年平靜,且湖南路途遙遠,境內常有教匪出沒,加上官軍嚴守哨卡,萬一有所差池,恐怕事就大了。”誠存一想,深覺傳書不得。又想,江保對他向來唯命是從,前既吩咐,估量他也不會輕易出口。於是,找來火具,將已寫之信劄一焚了之。唯程氏心裏總是忐忑,對誠存道:“你也應該去刑部打聽打聽,瞧瞧風聲才對。這樣大的事情,怎就一點兒也不擔心?”誠存斥道:“真正婦人之見,須要打聽什麽!如今罪名欽定,隻待……”話未說完,隻見管家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神色驚惶地稟到:“欽、欽差劉公公到了!”程氏立時愣了,道:“這——”誠存打斷她的話,道:“這什麽,有何驚怪的!”遂轉向管家:“速去擺設爐案,不得遲緩。”管家應聲而去。誠存麻利地穿好朝服,蹬上朝靴,整正冠帶,方匆匆奔正堂走去。留下程氏一人木雞般呆在那兒提心弔膽。


    果然,程氏的擔驚並非杞人憂天。誠存入得堂來,瞥見欽差的臉色非同異常,不由得心頭一懍,一時亂了手腳,跌跌撞撞跪下接旨。他兩眼圓睜,大氣不喘地聽宣道:“經刑部核實,內侍大臣誠存純係挾持私仇,誣告工部大臣興德保及其子興夔蓄意謀刺罪,用心險惡,影響惡劣。著令革去內侍臣一職,並京城騎馬銜,交刑部訊實議處。欽此。”誠存霎時呆了,泥塑般一動不動,直楞楞地跪著。他實在想不到事情轉得這樣快,再快也不會快到這般地步呀!欽差從衛一擁向前,摘下他的珊瑚頂朝冠,解下他的補褂朝服,誠存方大夢初醒,連連高叫,“冤枉!冤枉啊!”好像把剛才的耽擱都補了上去。劉公公並不買帳,令人鎖拿結實,前簇後擁,拂袖而去。剩下誠府裏家人僕役目瞪口呆,個個如無頭蒼蠅,神色張惶,心驚肉跳。後室程氏聞說,料知兇多吉少,號啕數聲,竟自昏厥過去,眾家人全來看視,百般撫慰,鬧得不亦樂乎。


    嘉慶皇帝--05


    05


    誠存入監,驚惶未定,又聽說侄兒誠江保亦被押解,更上雪上加霜,幾近崩潰。這時方才痛悔當初誣告之謀劃來,然而為時已晚。折騰一天,誠存心力交瘁,苦不堪言。直至晚間,蜷在穢草汙褥上,輾轉反側,左右思忖,自語道:“刑部查我誣陷,並未得真憑實據,虧得我燒掉了手書,即便抄查起來,亦沒有實證。此番捕我下獄,必是欲詐我實言,再欲定罪,現今如一招供,便必死無疑。爽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錯就錯,至死抵賴,不招實供,或可免脫,就是大刑之下喪生,也反正一死,亦能保全家小。可恨刑部無能,竟沒把個興德保老賊屈打成招!”又一轉念:“目下曉知內情者,在押僅侄兒城江保一人,萬一他撐持不住……”誠存捶捶腦袋,又連忙自語:“不,不會,他跟隨我這麽多年……他不會。”一夜間,誠存似醒似夢如癡如幻顛顛倒倒的絮聒了一個通宵。次日方睡意濃濃,卻有兩刑吏,端開鐵門,提了胳膊架起,硬是拖了出去。拖到刑部大堂,往前一推,誠存踉蹌幾步,方才立定。揉眼一看,兩旁刑吏黑沉著臉殺氣騰騰,烙鐵的火爐燒得正旺。誠存的睡意立刻飛到九霄之外。不覺雙膝一軟,“撲通”跪下,大唿起冤枉來。主審勒保板起臉色,冷冷道:“誠大人既敢做得,也應敢於承擔才是。大刑未動,倒先喊起冤枉。勒某不知,誠大人冤在何處,枉在哪裏?”誠存隻得先自開口爭辯道:“我並不曾誣告興德保,雖與他素有讎隙,但係私情。我身為禦前內侍,再是無知,也不至糊塗到這般地步。前次內侄剿匪截獲一書,見有興德保名簽,恐牽扯重大,派人飛弛送我,竊以為不能怠慢,呈進聖上,此事聖上最為曉明。大人言我誣告,實是冤枉之至!”勒保嘿嘿一笑,道:“誠大人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密劄乃著意摹仿興大人筆跡所書,豈能掩人耳目?此乃區區小兒玩戲,誠大人竟敢以為憑依,欲陷重臣。豈能瞞得諸位大臣的眼睛?”誠存一怔,趕忙急口爭辯道:“興大人與我素不過往,他的字跡我何曾見過。大人可以把書信遞與興大人自認,唯他一見便知。”勒保暗想:“這可怪了,此書信由興德保看了,竟也稱是他本人筆跡,然隻是從未書過此語。如此說來,那個摹仿筆跡之人,其功夫實在深厚。所以誠存才有恃無恐,唯以筆跡相抵。”勒保遂厲聲喝道:“休得強辯,興大人看後,即堂斷定非出其手,乃有人刻意而為。此封書信如何能落在你侄手中?昨日大審,誠江保親口供認並沒抓獲一賊酋,來陽把總、守備俱各證實,分明是你捏造虛無,憑空生非。事至於今,不俯首認罪,還欲何為?”誠存此時鐵口心腸,隻恐語多枝生,不敢信口,遂唿冤起來。勒保窺其狡賴,怒發衝冠,拔簽在手擲下大堂,喝令先責四十板。誠存如己所言,亦是“養尊處優”,從未受過這般痛楚,立時殺豬般地嚎叫起來。止杖令招,卻隻喊冤枉,別無他言。遂又繼續施刑。板責之後,早已皮開肉綻,痛昏兩次。冷水激醒之後,猶自大唿冤枉。惹得勒保性起,斥令差役用烙鐵灼燙,看其招不招。那誠存何曾見過這種陣勢?見通紅的鐵烙向自己貼來,滋滋地冒著黑煙,竟駭得大叫一聲,昏厥過去。刑役們卻也並不放過,仍舊一番亂灼,弄得體體麵麵一位大臣焦頭爛額,黑裏糊塗。俟誠存醒轉,卻終不肯供,隻是大喊大叫,直至嘶啞無聲。完全是一幅冤大難伸的模樣。連同堂上眾役都看得不忍,心存憐恤。勒保見犯人複又昏去,細眼睛也眯上了,恐不得實證便先送了他的性命,將來交待不清,也是麻煩,遂令停審退堂,將減存依舊押監,好生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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