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yin婦出來。我便罷了,也叫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迴兒,便好去。今日連遞酒,他隻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每聽哩,便來也。”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來?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罷。”正說著,隻聞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答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裏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每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鬥,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董嬌兒道:“哥兒,恁便宜衣飯兒,你也入了籍罷了。”洪四兒道:“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罷了。”齊香兒道:“俺每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伯爵道:“誰家?”齊香兒道:“是房簷底下開門的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家?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裏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窠兒罷了。”齊香兒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說。”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yin婦兒還不夠擺布哩。”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麽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家那賊小yin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裏?”董嬌兒道:“他剛才聽見你說,在這裏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罷,我也不留你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交床上,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鬥鵪鶉》“夜去明來”。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正是:


    舞迴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夥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麵作辭,與吳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才姐夫說收拾那裏房子?”伯爵道:“韓夥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夥計。”大舅道:“幾時開張?咱每親朋少不的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家。”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麵作辭,分路迴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了,迴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隻顧處,不消計較。”當下就和甘夥計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一麵修蓋土庫,裝畫牌麵,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後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迴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西門慶家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圍著吃了一迴。隻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裏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鍾酒,不敢久坐,就去了。眾人就拿李瓶兒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了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裏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裏。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麗]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汙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隻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麵把那狗打了一迴,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ju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ju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隻顧還放在這屋裏做甚麽?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才三四日兒──[足麗]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春梅道:“我頭裏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餵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裏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裏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準。”因叫他到跟前:“瞧,[足麗]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ju嘴唇都破了,隻顧[“溫”換“氵”為“扌”]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採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ju罷,隻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扌歪]在裏間炕上,聽見打的秋ju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隻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裏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氵強]了麵皮,把手隻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幹你事,來勸甚麽?甚麽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裏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裏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毛必]走,怕他家拿長鍋煮吃了我!”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裏邊屋裏嗚嗚咽咽哭去了,隨著婦人打秋ju。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杆,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隻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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