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管家賞了隨從人酒食,就請西門慶到後邊書房裏安歇。排下暖床綃帳,銀鉤錦被,香噴噴的。一班小廝扶侍西門慶脫衣上床。獨宿──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捱過。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門戶重重掩著。直挨到巳牌時分,才有個人把鑰匙一路開將出來。隨後才是小廝拿手巾香湯進書房來。西門慶梳洗完畢,隻見翟管家出來和西門慶廝見,坐下。當值的就托出一個朱紅盒子來,裏邊有三十來樣美味,一把銀壺斟上酒來吃早飯。翟謙道:“請用過早飯,學生先進府去和主翁說知,然後親家搬禮物進來。”西門慶道:“多勞費心!”酒過數杯,就拿早飯來吃了,收過家活。翟管家道:“且權坐一迴,學生進府去便來。”


    翟謙去不多時,就忙來家,向西門慶說:“老爺正在書房梳洗,外邊滿朝文武官員都伺候拜壽,未得廝見哩。學生已對老爺說過了,如今先進去拜賀罷,省的住迴人雜。學生先去奉候,親家就來罷了。”說畢去了。西門慶不勝歡喜。便教跟隨人拉同翟家幾個伴當,先把那二十扛金銀緞匹抬到太師府前,一行人應聲去了。西門慶即冠帶,乘了轎來。隻見亂鬧鬧,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西門慶仔細一看,卻認的是故人揚州苗員外。不想那苗員外也望見西門慶,兩個同下轎作揖,敘說寒溫。原來這苗員外也是個財主,他身上也現做著散官之職,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那時也來上壽,恰遇了故人。當下,兩個忙匆匆路次話了幾句,問了寓處,分手而別。


    西門慶來到太師府前,但見:


    堂開綠野,閣起淩煙。門前寬綽堪旋馬,閥閱嵬峨好豎旗。錦繡叢中,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裏,日映出琪樹花香。左右活屏風,一個個夷光紅拂;滿堂死寶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掛明珠十二,黑夜裏何用燈油;門迎珠履三千,白日間盡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員,都來慶賀;六部尚書,三邊總督,無不低頭。正是:除卻萬年天子貴,隻有當朝宰相尊。


    西門慶恭身進了大門,翟管家接著,隻見中門關著不開,官員都打從角門而入。西門慶便問:“為何今日大事,卻不開中門?”翟管家道:“中門曾經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西門慶和翟謙進了幾重門,門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兒也不混亂。見了翟謙,一個個都欠身問管家:“從何處來?”翟管家答道:“舍親打山東來拜壽老爺的。”說罷,又走過幾座門,轉幾個彎,無非是畫棟雕梁,金張甲第。隱隱聽見鼓樂之聲,如在天上一般。西門慶又問道:“這裏民居隔絕,那裏來的鼓樂喧嚷?”翟管家道:“這是老爺教的女樂,一班二十四人,都曉得天魔舞、霓裳舞、觀音舞。但凡老爺早膳、中飯、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門慶聽言未了,又鼻子裏覺得異香馥馥,樂聲一發近了。翟管家道:“這裏與老爺書房相近了,腳步兒放鬆些。”


    轉個迴廊,隻見一座大廳,如寶殿仙宮。廳前仙鶴、孔雀種種珍禽,又有那瓊花、曇花、佛桑花,四時不謝,開的閃閃爍爍,應接不暇。西門慶還未敢闖進,交翟管家先進去了,然後挨挨排排走到堂前。隻見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個大猩紅蟒衣的,是太師了。屏風後列有二三十個美女,一個個都是宮樣妝束,執巾執扇,捧擁著他。翟管家也站在一邊。西門慶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師也起身,就絨單上迴了個禮。──這是初相見了。落後,翟管家走近蔡太師耳邊,暗暗說了幾句話下來,西門慶理會的是那話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師便不答禮。──這四拜是認幹爺,因此受了。西門慶開言便以父子稱唿道:“孩兒沒恁孝順爺爺,今日華誕,特備的幾件菲儀,聊表千裏鵝毛之意。願老爺壽比南山。”蔡太師道:“這怎的生受!”便請坐下。當值的拿了把椅子上來,西門慶朝上作了個揖道:“告坐了。”就西邊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門來,叫抬禮物的都進來。須臾,二十扛禮物擺列在階下。揭開了涼箱蓋,呈上一個禮目: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餘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隻、明珠十顆,又另外黃金二百兩,送上蔡太師做贄見禮。蔡太師看了禮目,又瞧見抬上二十來扛,心下十分歡喜,說了聲“多謝!”便叫翟管家收進庫房去了。一麵吩咐擺酒款待。西門慶因見他忙沖沖,就起身辭蔡太師。太師道:“既如此,下午早早來罷。”西門慶又作個揖,起身出來。蔡太師送了幾步,便不送了。西門慶依舊和翟管家同出府來。翟管家府內有事,也作別進去。


    西門慶竟迴到翟家來,脫下冠帶,已整下午飯,吃了一頓。迴到書房,打了個盹,恰好蔡太師差舍人邀請赴席,西門慶謝了些扇金,著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帶,又叫玳安封下許多賞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隨著四個小廝,複乘轎望太師府來。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各各請酒。自次日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親內相,第二日是尚書顯要、衙門官員,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隻有西門慶,一來遠客,二來送了許多禮物,蔡太師到十分歡喜,因此就是正日獨獨請他一個。見西門慶到了,忙走出軒下相迎。西門慶再四謙遜,讓:“爺爺先行。”自家屈著背,輕輕跨入檻內,蔡太師道:“遠勞駕從,又損隆儀。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門慶道:“孩兒戴天履地,全賴爺爺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掛懷!”兩個喁喁笑語,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個美女,一齊奏樂,府幹當值的斟上酒來。蔡太師要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力辭不敢,隻領的一盞,立飲而盡,隨即坐了桌席。西門慶叫書童取過一隻黃金桃杯,斟上一杯,滿滿走到蔡太師席前,雙膝跪下道:“願爺爺千歲!”蔡太師滿麵歡喜道:“孩兒起來。”接過便飲個完。西門慶才起身,依舊坐下。那時相府華筵,珍奇萬狀,都不必說。西門慶直飲到黃昏時候,拿賞封賞了諸執役人,才作謝告別道:“爺爺貴冗,孩兒就此叩謝,後日不敢再來求見了。”出了府門,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員外,著玳安跟尋了一日,卻在皇城後李太監房中住下。玳安拿著帖子通報了,苗員外來出迎道:“學生正想個知心朋友講講,恰好來得湊巧。”就留西門慶筵燕。西門慶推卻不過,隻得便住了。當下山餚海錯不記其數。又有兩個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頓開喉音,唱幾套曲兒。西門慶指著玳安、琴童向苗員外說道:“這班蠢材,隻會吃酒飯,怎地比的那兩個!”苗員外笑道:“隻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愛時,就送上也何難!”西門慶謙謝不敢奪人之好。飲到更深,別了苗員外,依舊來翟家歇。那幾日內相府管事的,各各請酒,留連了八九日。西門慶歸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隻得又吃了一夕酒,重敘姻親,極其眷戀。次日早起辭別,望山東而行。一路水宿風餐,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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