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王姑子來到廳上,見西門慶道個問訊:“動問施主,今日見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書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來,方才得脫身。”西門慶道:“因前日養官哥許下些願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賴皇天保護,日漸長大。我第一來要酬報佛恩,第二來要消災延壽,因此請師父來商議。”王姑子道:“小哥兒萬金之軀,全憑佛力保護。老爹不知道,我們佛經上說,人中生有夜叉羅剎,常喜啖人,令人無子,傷胎奪命,皆是諸惡鬼所為。如今小哥兒要做好事,定是看經念佛,其餘都不是路了。”西門慶便問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卷《藥師經》,待迴向後,再印造兩部《陀羅經》,極有功德。”西門慶問道:“不知幾時起經?”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願罷。”西門慶點著頭道:“依你,依你。”


    王姑子說畢,就往後邊,見吳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兒房裏。王姑子各打了問訊。月娘便道:“今日央你做好事保護官哥,你幾時起經頭?”王姑子道:“來日黃道吉日,就我庵裏起經。”小玉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因對王姑子道:“師父,我還有句話,一發央及你。”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話,但說不妨。”李瓶兒道:“自從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裏邊,帶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謝你。”王姑子道:“這也何難。且待寫疏的時節,一發寫上就是了。”正是:


    禍因惡積非無種,福自天來定有根。


    第五十四迴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兒詞曰:


    美酒鬥十千,更對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閑?起舞酬花花不語,似解人憐。不醉莫言還,請看枝間。已飄零一片減嬋娟。花落明年猶自好,可惜朱顏。


    卻說王姑子和李瓶兒、吳月娘,商量來日起經頭停當,月娘便拿了些應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陳敬濟來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經保佑官哥,你早去禮拜禮拜。”敬濟推道:“爹明日要去門外花園吃酒,留我店裏照管,著別人去罷。”原來敬濟聽見應伯爵請下了西門慶,便想要乘機和潘金蓮弄鬆,因此推故。月娘見說照顧生意,便不違拗他,放他出去了,便著書童禮拜。調撥已定,單待明日起經。


    且說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談笑多時,隻見琴童來迴話道:“唱的叫了。吳銀兒有病去不的,韓金釧兒答應了,明日早去。”西門慶道:“吳銀兒既病,再去叫董嬌兒罷。”常峙節道:“郊外飲酒,有一個盡夠了,不消又去叫。”說畢,各各別去,不在話下。


    次日黎明,西門慶起身梳洗畢,月娘安排早飯吃了,便乘轎往觀音庵起經。書童、玳安跟隨而行。王姑子出大門迎接,西門慶進庵來,北麵皈依參拜。但見:


    金仙建化,啟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寶花座上,裝成莊嚴世界;惠日光中,現出歡喜慈悲。香菸繚繞,直透九霄;仙鶴盤旋,飛來[禾氐]樹。訪問緣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錢!正是:


    辦個至誠心,何處皇天難感;願將大佛事,保祈殤子彭[竹錢]。


    王姑子宣讀疏頭,西門慶聽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來,又拿些點心餅饊之物擺在桌上。西門慶不吃,單呷了口清茶,便上轎迴來,留書童禮拜。正是:


    願心酬畢喜匆匆,感謝靈神保佑功。


    更願皈依蓮座下,卻教關煞永亨通。


    迴來,紅日才半竿,應伯爵早同常峙節來請。西門慶笑道:“那裏有請吃早飯的?我今日雖無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應伯爵道:“原來哥不知,出城二十裏,有個內相花園,極是華麗,且又幽深,兩三日也遊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盡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常峙節道:“今日哥既沒甚事故,應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門慶道:“既如此;常二哥和應二哥先行,我乘轎便到了。”應伯爵道:“專待哥來。”說罷,兩人出門,叫頭口前去,又轉到院內,立等了韓金釧兒坐轎子同去。應伯爵先一日已著火家來園內,殺雞宰鵝,安排筵席,又叫下兩個優童隨著去了。


    西門慶見三人去了多時,便乘轎出門,迤邐漸近。舉頭一看,但見:


    千樹濃陰,一灣流水。粉牆藏不謝之花,華屋掩長春之景。武陵桃放,漁人何處識迷津?庾嶺梅開,詞客此中尋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萊,人間閬苑。


    西門慶讚嘆不已道:“好景致!”下轎步人園來。應伯爵和常峙節出來迎接,園亭內坐的。先是韓金釧兒磕了頭,才是兩個歌童磕頭。吃了茶,伯爵就要遞上酒來,西門慶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來。”一麵立起身來,攙著韓金釧手兒同走。伯爵便引著,慢慢的步出迴廊,循朱闌轉過垂楊邊一曲荼蘼架,踅過太湖石、鬆鳳亭,來到奇字亭。亭後是繞屋梅花三十樹,中間探梅閣。閣上名人題詠極多,西門慶備細看了。又過牡丹台,台上數十種奇異牡丹。又過北是竹園,園左有聽竹館、鳳來亭,匾額都是名公手跡;右是金魚池,池上樂水亭,憑朱欄俯看金魚,卻象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麵。西門慶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個大樓,上寫“聽月樓”。樓上也有名人題詩對聯,也是刊板砂綠嵌的。下了樓,往東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廣闊。洞中有石棋盤,壁上鐵笛銅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頂一望,滿園都是見的。


    西門慶走了半日,常峙節道:“恐怕哥勞倦了,且到園亭上坐坐,再走不遲。”西門慶道:“十分走不過一分,卻又走不得了。多虧了那些抬轎的,一日趕百來裏多路。”大家笑了,讓到園亭裏,西門慶坐了上位,常峙節坐東,應伯爵坐西,韓金釧兒在西門慶側邊陪坐。大家送過酒來,西門慶道:“今日多有相擾,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說那裏話!”三人吃夠數杯,兩個歌童上來。西門慶看那歌童生得──粉塊捏成白麵,胭脂點就朱唇。綠糝糝披幾寸青絲,香馥馥著滿身羅綺。秋波一轉,憑他鐵石心腸。檀板輕敲,遮莫金聲玉振。正是但得傾城與傾國,不論南方與北方。


    兩個歌童上來,拿著鼓板,合唱了一套時曲《字字錦》“群芳綻錦鮮”。唱的嬌喉婉轉,端的是繞樑之聲,西門慶稱讚不已。常峙節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婦女,便無價了。”西門慶道:“若是婦女,咱也早叫他坐了,決不要他站著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說的話也在行。”眾人都笑起來。三人又吃了數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鍾酒,要西門慶行令。西門慶道:“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門慶道:“我要一個風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釧姐。但說的出來,隻吃這一杯。若說不出,罰一杯,還要講十個笑話。講得好便休;不好,從頭再講。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鍾,一飲而盡,就道:“雲淡風輕近午天。──如今該常二哥了。”常峙節接過酒來吃了,便道:“傍花隨柳過前川。──如今該主人家了。”應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講不出來。西門慶道:“應二哥請受罰。”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遲了一迴,被西門慶催逼得緊,便道:“泄漏春光有幾分。”西門慶大笑道:“好個說別字的,論起來,講不出該一杯,說別字又該一杯,共兩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兩個‘雪’字,便受罰了兩杯?”眾人都笑了,催他講笑話。伯爵說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揚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別處罷,這裏有賊。’艄公道:‘怎的便見得有賊?’秀才道:‘兀那碑上寫的不是江心賊?’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賦,怎便識差了?’秀才道:‘賦便賦,有些賊形。’”西門慶笑道:“難道秀才也識別字?”常峙節道:“應二哥該罰十大杯。”伯爵失驚道:“卻怎的便罰十杯?”常峙節道:“你且自家去想。”原來西門慶是山東第一個財主,卻被伯爵說了“賊形”,可不罵他了!西門慶先沒理會,到被常峙節這句話提醒了。伯爵覺失言,取酒罰了兩杯,便求方便。西門慶笑道:“你若不該,一杯也不強你;若該罰時,卻饒你不的。”伯爵滿麵不安。又吃了數杯,瞅著常峙節道:“多嘴!”西門慶道:“再說來!”伯爵道:“如今不敢說了。”西門慶道:“胡亂取笑,顧不的許多,且說來看。”伯爵才安心,又說:“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夠見,在家裏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壞了,尋個牯牛,滿身掛了銅錢哄他。那孔子一見便識破,道:‘這分明是有錢的牛,卻怎的做得麟!’”說罷,慌忙掩著口跪下道:“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西門慶笑著道:“怪狗才,還不起來。”金釧兒在旁笑道:“應花子成年說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說錯了。大爹,別要理他。”說的伯爵急了,走起來把金釧兒頭上打了一下,說道:“緊自常二那天殺的韶叨,還禁的你這小yin婦兒來插嘴插舌!”不想這一下打重了,把金釧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月乞][月愁]著臉,待要使性兒。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可成個人?嘲戲了我,反又打人,該得何罪?”伯爵一麵笑著,摟了金釧說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嬌?輕輕蕩得一蕩兒就待哭,虧你挨那驢大的行貨子來!”金釧兒揉著頭,瞅了他一眼,罵道:“怪花子,你見來?沒的扯淡!敢是你家媽媽子倒挨驢的行貨來。”伯爵笑說道:“我怎不見?隻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驢鄧小閑,不少一件,你怎的賴得過?”又道:“哥,我還有個笑話兒,一發奉承了列位罷:一個小娘,因那話寬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礬一塊,塞在裏邊,敢就緊了。’那小娘真箇依了他。不想那礬澀得疼了,不好過,[月乞][月愁]著立在門前。一個走過的人看見了,說道:‘這小yin婦兒,倒象妝霸王哩!’這小娘正沒好氣,聽見了,便罵道:‘怪囚根子,俺樊噲妝不過,誰這裏妝霸王哩!’”說畢,一座大笑,連金釧兒也噗嗤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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