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馮媽媽送了丫頭來,約十三歲,先到李瓶兒房裏看了,送到李嬌兒房裏。李嬌兒用五兩銀子買下,房中伏侍,不在話下。正是:


    外作禽荒內色荒,連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第二十五迴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詞曰:


    蹴罷鞦韆,起來整頓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戔刂]金釵溜。和羞走,倚門迴首,卻把青梅嗅。


    話說燈節已過,又早清明將至。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說孫寡嘴作東,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紮了一架鞦韆。這日見西門慶不在家,閑中率眾姊妹遊戲,以消春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迴,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說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迴,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鞦韆。”吩咐:“休要笑。”當下兩個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於畫板之上。月娘卻教蕙蓮、春梅兩個相送。正是:


    紅粉麵對紅粉麵,玉蘇肩並玉蘇肩。


    兩雙玉腕挽複挽,四隻金蓮顛倒顛。


    那金蓮在上麵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隻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足此]不牢,隻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隻當跌下來。”因望李嬌兒眾人說道:“這打鞦韆,最不該笑。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跌下來。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台官家花園中紮著一座鞦韆。也是三月佳節,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鞦韆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後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後打鞦韆,先要忌笑。”金蓮道:“孟三兒不濟,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鞦韆。”月娘道:“你兩個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旁推送。才待打時,隻見陳敬濟自外來,說道:“你每在這裏打鞦韆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丫頭每氣力少。”這敬濟老和尚不撞鍾──得不的一聲,於是撥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蓮裙子帶住,說道:“五娘站牢,兒子送也。”那鞦韆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李瓶兒見鞦韆起去了,唬的上麵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敬濟道:“你老人家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將來。這裏叫,那裏叫,把兒子手腳都弄慌了。”於是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著他大紅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兒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敬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金蓮又說:“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裏,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了一迴。然後,教玉簫和蕙蓮兩個打立鞦韆。這蕙蓮手挽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足此]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鞦韆飛在半天雲裏,然後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這裏月娘眾人打鞦韆不題。


    話分兩頭。卻表來旺兒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迴來,押著許多馱垛箱籠船上,先走來家。到門首,下了頭口,收卸了行李,進到後邊。隻見雪娥正在堂屋門首,作了揖。那雪娥滿麵微笑,說道:“好呀,你來家了。路上風霜,多有辛苦!幾時沒見,吃得黑胖了。”來旺因問:“爹娘在那裏?”雪娥道:“你爹今日被應二眾人,邀去門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園中打鞦韆哩。”來旺兒道:“啊呀,打他則甚?”雪娥便倒了一盞茶與他吃,因問:“媳婦子在灶上,怎的不見?”那雪娥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媳婦子,如今還是那時的媳婦兒哩?好不大了!他每日隻跟著他娘每夥兒裏下棋,撾子兒,抹牌頑耍。他肯在灶上做活哩!”正說著,小玉走到花園中,報與月娘。月娘自前邊走來,來旺兒向前磕了頭,立在旁邊。問了些路上往迴的話,月娘賞了兩瓶酒。吃一迴,他媳婦宋蕙蓮來到。月娘道:“也罷,你辛苦了,且往房裏洗洗頭麵,歇宿歇宿去。等你爹來,好見你爹迴話。”那來旺兒便歸房裏。蕙蓮先付鑰匙開了門,又舀些水與他洗臉攤塵,收拾褡褳去,說道:“賊黑囚,幾時沒見,便吃得這等肥肥的。”又替他換了衣裳,安排飯食與他吃。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日西時分。


    西門慶來家,來旺兒走到跟前參見,說道:“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的尺頭並家中衣服,俱已完備,打成包裹,裝了四箱,搭在官船上來家,隻少雇夫過稅。”西門慶滿心歡喜,與了他趕腳銀兩,明日早裝載進城。又賞銀五兩,房中盤纏;又教他管買辦東西。這來旺兒私已帶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隻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雪娥背地告訴來旺兒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金蓮屋裏怎的做窩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後在屋裏,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與他的衣服、首飾、花翠、銀錢,大包帶在身邊。使小廝在門首買東西,見一日也使二三錢銀子。”來旺道:“怪道箱子裏放著衣服、首飾!我問他,他說娘與他的。”雪娥道:“那娘與他?到是爺與他的哩!”這來旺兒遂聽記在心。


    到晚夕,吃了幾鍾酒,歸到房中。常言酒發頓腹之言,因開箱子,看見一匹藍緞子,甚是花樣奇異,便問老婆:“是那裏的緞子?誰人與你的?趁上實說。”老婆不知就裏,故意笑著,迴道:“怪賊囚,問怎的?此是後邊見我沒個襖兒,與了這匹緞子,放在箱中,沒工夫做。端的誰肯與我?”來旺兒罵道:“賊yin婦!還搗鬼哩!端的是那個與你的?”又問:“這些首飾是那裏的?”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罅剌兒裏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是誰與我的!”被來旺兒一拳,險不打了一交,說:“賊yin婦,還說嘴哩!有人親看見你和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玉簫丫頭怎的牽頭,送緞子與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幹,落後吊在潘家那yin婦屋裏明幹,成日[入日]的不值了。賊yin婦,你還要我手裏吊子曰兒。”那婦人便大哭起來,說道:“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麽來家打我?我幹壞了你甚麽事來?你恁是言不是語,丟塊磚瓦兒也要個下落。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調唆你來欺負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教人就欺負死,也揀個幹淨地方。你問聲兒,宋家的丫頭,若把腳略趄兒,把‘宋’字兒倒過來!你這賊囚根子,得不個風兒就雨兒。萬物也要個實。人教你殺那個人,你就殺那個人?”幾句說的來旺兒不言語了。婦人又道:“這匹藍緞子,越發我和你說了罷,也是去年十一月裏三娘生日,娘見我上穿著紫襖,下邊借了玉簫的裙子穿著,說道:‘媳婦子怪剌剌的,甚麽樣子?’才與了我這匹緞子。誰得閑做他?那個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頭。你錯認了老娘,老娘不是個饒人的。明日我咒罵個樣兒與他聽。破著我一條性命,自恁尋不著主兒哩。”來旺兒道:“你既沒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氣?快些打鋪我睡。”這婦人一麵把鋪伸下,說道:“怪倒路的囚根子,[口床]了那黃湯,挺你那覺!平白惹老娘罵。”把來旺掠翻在炕上,鼾聲如雷。看官聽說:但凡世上養漢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十個九個都著了道兒。正是:東淨裏磚兒──又臭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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