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的是,這位邪神在古代印度的吠陀時代也曾出現。《梨俱吠陀·婆樓那贊》講「彼以摩耶,揭示宇宙」雲雲,意味著宇宙是因為婆樓那神施展幻術而出現的,一旦婆樓那神收迴幻術,宇宙也就消失不見了,我們所信以為真的客觀世界不過是天神為了娛樂而施展的神通罷了。


    那麽,如果我們認識到了這個真相,應該怎麽辦才好呢?很簡單,衝破幻象,直達本真,梵我一如。這個思想後來被佛教沿襲下來,發展出了三界唯識、萬法唯心、寂靜涅槃等等理論。在西方哲學界,叔本華繼續了印度人的老路,但笛卡爾另闢蹊徑,在把邪惡的上帝懷疑了一個遍之後,最後發現:「我」隻是一個在思想的東西,隻有這一點是切實可靠的。


    6.


    我們經常受到感官的欺騙嗎?一個著名的例子是,一根半截插在水裏的棍子,看起來像是折斷了一樣。在笛卡爾看來,這就是感官對我們的欺騙,而在伽森狄看來,感官並沒有說謊,它隻是如實地反映了現象,犯錯的其實是我們的判斷。


    顯然伽森狄說對了,而饒有趣味的是,伽森狄對笛卡爾的詰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針對莊子而發的,譬如「你因此就真能夠使你自己相信你絕不是醒著,而你眼前所有的和所發生的一切事物都是假的、騙人的嗎?不管怎麽說,沒有一個人會相信你會完全相信你所知道的一切沒有一點是真的,都是感官,或是做夢,或是上帝,或是一個惡魔繼續不斷地捉弄你。」(《對笛卡爾〈沉思〉的詰難》,p4)


    雖然伽森狄的後半段話略略有失他作為一名哲學家的身份,反似在襯托著笛卡爾智慧的孤高,但這確實道出了平民百姓們的心裏話:笛卡爾那徹底的懷疑對於我們的實際生活來說究竟有什麽意義呢?何況即便依循著笛卡爾的意見,我們也難免會生出困惑:笛卡爾其人其言難道就不會是那個邪惡的上帝製造給我們的一種新的感官欺騙嗎?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相信笛卡爾,我們就必須懷疑笛卡爾。


    這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就暫時擱置下來好了,讓我們接下來想想第二個問題:夢究竟是怎麽迴事?


    對於這個問題的解答,長久以來都是弗洛伊德所開創的精神分析學派的天下。但是,恐怕再沒有哪一個人會像弗洛伊德這樣,在大眾文化中始終盛名不衰,在專業圈裏卻飽受批判。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作品始終是書店裏的長銷品種,而借用著他的精神分析理論的文字更是層出不窮,尤其是有著文藝趣味的讀者很難在這樣那樣的文藝理論讀物裏完全避開弗洛伊德的身影。很多人都知道弗洛伊德是人類文明史上最著名的三大裏程碑之一:哥白尼發現了「我們在哪兒」,達爾文發現了「我們從哪裏來」,弗洛伊德則發現了「我們是誰」。——非凡的人物會有一些非凡的自信,這個排名原本是弗洛伊德自己搞出來的。


    但我們並不覺得他不夠謙虛,的確,就算在心理學本專業的教科書上,弗洛伊德也總是占據著相當的篇幅——盡管在這裏更受關注的是他的曆史意義,而不是精神分析理論本身的價值。在專業圈裏對弗洛伊德最大的責難是在方法論的層麵上,尤其在心理學日趨成熟之後,越來越多的研究者們開始感到惱火,因為他們發現,弗洛伊德那些豐富而饒有興味的理論基本都是無法驗證的。也正是在這一層麵上,科學哲學的奠基人波普爾把弗洛伊德和他的一位著名同胞一起打上了「偽科學」的標籤。


    當然,波普爾的論斷也許概括不了弗洛伊德那捲帙浩繁的等身著作,但精神分析理論當中迄今仍然能夠立得住腳的內容確實已經不多了。


    《夢的解析》,這部弗洛伊德最著名的作品,出版於1900年(他特意選擇了這個跨世紀的年份),書中的釋夢手法和一些專有名詞如今依然被人們津津樂道,我們迄今還在相信著夢境是對我們自身的一種揭示,是對我們潛意識的一種表達,就像弗洛伊德告訴我們的那樣,而站在弗氏對立麵的研究成果卻久久疏離於大眾讀者之外。


    《夢的解析》出版的70多年之後,艾倫·霍布森和羅伯特·麥卡利(an hobson & robert arley)提出了一種嶄新的「激活-整合假說」,認為人在熟睡的時候,大腦中的一個相對原始的部分會發生一種自我激活的現象,但這隻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神經衝動罷了,而當一些神經衝動觸及了大腦中其他一些負責著推理思維等高級功能的部位時,大腦就會把這些毫無意義的信號整合為多少有一點條理的夢境。正是因為這些神經衝動是隨機的,賦予意義的過程是勉強的,夢境才總是會呈現出一種荒誕不經的神秘感。


    艾倫·霍布森和羅伯特·麥卡利把這個研究發表在了1977年的《美國精神病學雜誌》上,並在1989年出版了專著《睡眠》,更加詳細地闡釋了這一新的夢境理論,而他們闡釋得越是詳盡,精神分析學派的生存空間也就越窄。盡管激活-整合假說伴隨著不斷的爭議和未決的疑問,但在這二三十年來,它的地位的確越來越穩固了。iv


    7.


    霍布森和麥卡利的讀者想來不會就此否定《尤利西斯》偉大的文學價值,也不會有衝動去重新理解《老人與海》的經典結局:桑地亞哥老人夢見了獅子,這仍然是一個光輝的文學象徵;如果布恩迪亞(《百年孤獨》的主人公之一)讀過霍布森和麥卡利的論文,恐怕也不會因為一個夢就當真建設出那個使他的家族綿延百年之久的馬孔多鎮了。那麽,如果莊子能夠看到這些現代學術的研究成果,不知道會不會修訂自己的理論呢?無論如何,至少在漫長的曆史上,他的想法都是很有衝擊性的。v的確,既然是夢是真恍惚莫辨,貪生怕死是不是盲目了一些呢?——確乎有人不自覺地實踐過莊子的想法:佛教發展出靈魂轉世、善惡有報的觀念,《未曾有因緣經》說:「善人死者,福應升天,受五欲樂;惡人死者,應入地獄,受無量苦。善人樂死,如囚出獄;惡人畏死,如囚入獄。」既然善人死後會升天享福,善人對死亡當然會充滿期待,好像囚犯急著出獄一樣盼著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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