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汪鳳瀛有一封《致籌安會和楊度的論國體書》,這封信曾傳誦一時,茲摘錄如下。其中有七不可,引經據典,原文過長,故刪去。


    “讀報載,我公發起籌安會,宣言以鑑於歐美共和國之易致擾亂,又念中國人民自治能力之不足,深知共和政體,斷不適用於中國,因發起斯會,期與國中賢達,共籌所以長治久安之策,並進而研究帝製之在我國,是否適用於今時,是否有利而無害。宏謀遠慮,卓越恆情,令人欽仰不已。然就目前事勢論之,斷不可於國體再事更張,以動搖國脈,其理至顯,敢為執事縷晰陳之:自上年改訂新《約法》,採用總統製,已將無限主權,盡奉諸大總統,凡舊《約法》足以掣大總統之肘,使行政不能敏活之條款,悉數剗除,不得稍留牴觸之餘地;是中國今日共和二字,僅存國體之虛名,實際固已極端用開明專製之例矣。夫謂共和之不宜於中國者,以政體言也,今之新《約法》,總統有廣漠無垠之統治權,雖世界各國君主立憲之政體,罕與倫比,譚歐化者豈無矯枉過正之嫌?


    顧自此製實行後,中央之威信日彰,政治之進行較利,財政漸歸統一,各省皆極其服從,循而行之,苟無特別外患,中國猶可維持於不敝。茲貴會討論之結果,將仍採用新《約法》之開明專製乎?則今大總統已厲行之,天下並無非難,何必君主?如慮總統之權過重,欲更設內閣以對國會,使元首不負責任乎?則有法國之先例在,亦何必君主?然則今之汲汲然主張君主立憲,而以共和為危險者,特一繼承問題而已。顧新《約法》已定總統任期為十年,且得連任,今大總統之得為終身總統,已無疑義,而繼任之總統,又用堯薦舜、舜薦禹之成例,由今大總統薦賢自代,自必妙選人才,允孚物望;藏名石室,則傾軋無所施,發表臨時,則運動所不及,國會選舉,隻限此三人,則局外之希冀非望者自絕。法良意美,舉凡共和國元首更迭頻繁,選舉紛擾之弊,已一掃而空,尚何危險之足雲?若猶慮此三數人之易啟競爭,不如世及之名分有定,抑知競爭與否,乃道德之關係,非法製之關係,苟無道德,法製何足以閑之?竊恐家族之競爭,為禍尤甚於選舉。


    然而公等皆甚愛今大總統者也,君子愛人以德,不聞以姑息;今在總統於受任之初,即以遵約宣誓,且屢次宣言決不使帝製複活,其言至誠剴切,亦既播諸文告,傳諸報章,為天下所共見共聞矣。往者勞乃宣盛倡複辟之說,天下譁然,群起而辟之,以是為謀叛民國之大罪也。今大總統複嚴申禁令,後再有議及帝製者罪無赦!誠以今大總統為民國元首,愛人民委託,信誓旦旦,為民國永遠保存此國體,禮也義也。至貴會宣言,但研究國體之何宜,不討論主名之何屬,蓋本意在求繼承之際,匕鬯不驚,而不知學說之禍人,有時竟甚於洪水!前清末葉,妄人盛倡種族革命之說,竟至風靡天下。迨辛亥武昌發難,並無何等成算,何等實力,而天下遽土崩瓦解,則種族之見,革命之說,中於人心者深也。及民國政府成立,革命已告成功,而藉此作亂者,猶屢仆屢起,蹈死不悔,流毒餘焰,至今未息,此說之陷人於死者,不可更仆數矣。今國基甫定,人心粗安,而公等於民主政體之下,忽倡君主立憲之異議,今大總統又有予決不為皇帝之表示,綱常之舊說已淪。天澤之正名未定,使斯議漸漬於人心,不獨宗社黨徒,幸心複熾,將不逞之徒,人人鹹存一有天命,任自為之見,試問草澤奸究,保無有妄稱符命,惑眾滋亂者乎?專閫將帥,保無有沉吟觀望,待時而動者乎?召亂速禍,誰為厲階?心所謂危,不敢不告!不佞之愚,以為新《約法》創大總統開明專製之特例,治今中國,最為適當。


    民國憲法,謂宜一踵前規,無所更易。若公等必謂君主世及,可免非分之凱覦競爭之劇烈,則請取幹寶分晉史論及六朝、五代之曆史,博觀而詳究之!憂危之言,不知所擇,幸垂諒焉!”


    梁啓超在當時,人們常說他的文字像利刃一樣可以殺人,梁的政治立場在曆史上評價是有問題的,可是他的文章確是蕩氣迴腸,令人百讀不厭,尤以《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對籌安會和袁稱帝的打擊,不下於蔡鍔領導的護國之役。


    原文太長,所以摘錄如下:


    “秋霜腹疾,一臥兼旬,感事懷人,百念灰盡,而戶以外甚囂塵上,豗然以國體問題聞。以厭作政談如鄙人者,豈必更有所論列?雖然,獨於茲事有所不容己於言也,乃作斯篇。


    吾當下筆之先,有二義當為讀者告:其一,當知鄙人原非如新進耳食家之心醉共和,故於共和國體非有所偏愛,而於其他國體,非有所偏惡,鄙人十年來夙所持論,可取之以與今日所論相對勘也;其二、當知鄙人又非如老輩墨守家之齗齗爭朝代,首陽蕨薇,魯連東海,此個人各因其地位而謀所以自處之道則有然,若放眼以觀國家尊榮危亡之所由,則一姓之興替,豈有所擇,先辨此二義,以讀吾文,庶可以無蔽而邇於正鵠也。


    吾自昔常標一義以告於眾,謂吾儕立憲黨之政論家,隻問政體,不問國體,驟聞者或以此為取巧之言,不知此乃政論家恪守之原則,無可逾越也。蓋國體之為物既非政論家之所當問,尤非政論家之所能問。


    夫國體本無絕對之善,而惟以已成之事實,為其成立存在之根原,欲憑學理為主奴,而施人為的取捨於其間,寧非天下絕癡妄之事?僅癡妄猶未足為深病也;惟於國體挾一愛憎之見,而以人為的造成事實,以求與其愛憎相應,則禍害之中於國家,將無已時!


    故鄙人生平持論,無論何種國體,皆非所反對,惟在現行國體之下,而思以言論鼓吹他種國體,則無論何時皆反對之!


    今喘息未定,而第二次變更國體之議又複起。此議起因之真相何在?吾未敢深知。


    就表麵觀之,乃起於美國博士古德諾氏一席之談話。古氏曾否有此種主張,其主張之意何在?亦非吾所敢深知(古氏與某英文報記者言,則謂並未嚐有所主張雲)。顧吾竊有惑者,古氏論中各要點,若對於共和君主之得失為抽象的比較,若論國體須與國情相適,若曆舉中美、南美、墨、葡之覆轍,凡此諸義,本極普通,非有甚深微妙,何以國中政客如林,學士如鯽,數年之間,並此淺近之理論事實而無所覺識,而至今乃忽借一外國人之口以為重?吾實惑之!若曰此義非外國博士不能發明耶?則其他勿論,即如鄙人者雖學識譾陋,不逮古博士萬一,然博士今茲之大著,直可謂無意中與我十年舊論同其牙慧,特其透闢精悍,尚不及我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耳!


    夫孰謂共和利害之不宜商榷?然商榷自有其時。當辛亥革命初起,其最宜商榷之時也,過此以往,則殆非複可以商榷之時也。(湖口亂事繼起,正式大總統未就任,列國未承認共和時,或尚有商榷之餘地,然亦僅矣)。當彼之時,公等皆安在?當彼之時,世界學者比較國體得失之理論,豈無一著述足供參考?當彼之時,美、墨各國豈皆太平宴樂,絕無慘狀呈現,以資龜鑑?當彼之時,迂拙愚戇如鄙人者,以羈泊海外之身,憂共和之不適,著論騰書,淚枯血盡(我生平書劄不存稿,今無取證,當時要人,誰得吾書者,當自知之。吾當時有詩雲:報楚誌易得,存吳計恐疏。又雲:茲括安可觸,馳恐難複張。又雲:讓皇居其所,古訓聊可式。其餘則有數論寄登群報也)。而識時務之俊傑,方日日以促進共和為事,謂共和為治安之極軌,謂共和為中國曆史所固有也。嗚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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