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表哥沒人贊成這種殺雞的方式,白白浪費了整管的雞血。那個年代即便是在鄉村也不乏見多識廣的長輩,他們表麵平靜地這樣評論,仿佛僅為一管雞血苦惱,事實上他們不願跟這個後生起衝突。他們的見多識廣隻到認清局麵為止,他們感到危機,但沒有行動的責任感與勇氣,沒有在事情還停留在雞血的時候果斷結束它,反而被這小攤的血跡驚嚇,在綏靖與懷柔中觀望,直到無法收拾。


    應該在還是雞血的時候就停下來,結束它。否則,他會用殺雞的方式殺人,並持續下去。同伴仍用微笑催促他,他知道成敗在此一刀,迴想著所有那些被表哥扯下的雞頭,揮刀砍了下去。除了落刀的位置差強人意之外,其餘零分。


    他再用了二十刀才真正切下她包括手鐲的三分之一的小臂——多年以後當他對鮮血與死亡都已習以為常的時候,也仍然能記起他此時的模樣,滿臉鮮血,笨拙地跪在血泊裏,身體跟著手臂的動作一起抖動,像是在切割自己。血從殘臂裏噴出,像極了村裏的那些雞。


    方法得當的話就不會如此狼狽,我不是給過你毛巾了嗎?聲譽已受影響的同伴感到丟臉,說話時不再看他的眼睛。他感到慚愧,對不起同伴,對不起遠在浙江的瘸腳斜眼身材不高的未婚妻,更對不起待他親切的表哥。


    迴程變得安靜,連一貫聒噪的同伴也沉默無語,不知是在生他那一刀的氣還是有別的原因,隔著半米的距離,腋下夾著原本是放手鐲的盒子,走在他前麵。手鐲也仍在盒子裏,一起放進去的。


    他們離開房間的時候,北方朋友的太太並沒有死。她不算難看,臀部很豐滿,齊肩的短發原本也梳得很平整,穿一件一看就是新做的淺藍色的旗袍,麵料算不上高級貨,但也幹淨整潔。比較紮眼的是腳上那一雙紅襪子,暴露出她到滬尚不久的事實。現在她就拖著這樣一雙露出旗袍之外的紅襪子,用僅剩的最後一隻手抓住他的腳踝,力量驚人。他低頭看去,她一臉汗與血,沖爛了厚厚的脂粉,非常難看。


    殺死我,她說,求求你小兄弟,殺死我。他聽不慣小兄弟這樣的說法,現在套近乎未免太晚,昨天不是還在給你送見麵禮嗎?一定是你男人不知深淺,不懂進退。而且我怎麽會是你兄弟呢?他想。對方仍在求他賜死,他扔了手裏的刀,竟然笑了。之後就跟在同伴身後出了屋子,留她一個人求死不能。


    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為什麽會笑。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受了刺激,生病了。他心中的快意來自哪裏?就像表哥麵對自己的雞的那些笑嗎?這跟遺傳有關嗎?他無法總結下去。他不同情她,雖然隻是依令行事,完全不明就裏,但他相信杜先生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男人犯下錯,殃及池魚再正常不過。可是他為什麽要笑,麵對著一個斷肢的求死不能的女人?求死不能。


    現在他當然不會知道將來有一天自己會對這四個字有更深切的理解。作為幫派分子的第一次任務,他傷害的第一個人,一切都不會輕易劃過,造物鍾愛對稱。或許到那時他就會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笑了,眼下的問題是他忘了洗臉,同樣魂不守舍的同伴隻顧自己走在前麵,沒能提醒他。


    杜先生的妹夫是東洋人,長得白淨,表情清淡,喜歡賣弄自己的上海話。此刻背衝著門坐著,他們真的在吃點心,看起來已接近尾聲了——大概是他倆耽誤得太久了。日本人迴頭看了他們一眼,瞟了一眼同伴手上拿著的盒子,又分明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略微蹙眉。不知是盒子還是他那血水泡過一樣的臉讓日本人厭惡,他很快轉迴了頭。


    北方來的朋友迅速崩潰,不再撒謊,招認了一切。杜先生猜不透他還有多少黨羽在城裏,隻說了句我打發人送你到火車站去,請迴北方吧,便起身告辭,向門口走去。他倆趕緊低下頭,杜卻在他眼前停下來,他不敢往上看,低頭隻能看到杜先生的鞋麵。


    鞋麵說,去把臉洗了,記得不要再這樣了。他急忙對著鞋麵點頭稱是,頭快要磕到了鞋麵上,鞋麵旋即消失。第一次見老闆就被批評,他大概隻能混混日子了,升遷一定無望。他感到自己離那隻不知有什麽用處的軟軟肥肥暖暖的乳房又遠了一些,他感到懊惱,悔不當初。


    這是他第一次坐汽車,他學著不知從哪裏看來的樣子為同伴拉開後座的車門,請他上車,同伴往後座看了一眼,站在車前猶豫。我想看風景,同伴說完自己坐到前排去了。你老家在哪裏?同伴在看了一會兒風景之後問他。


    我是浙江人。


    浙江什麽地方?


    蕭山。


    蕭山哦,來上海幹嗎?


    世道不好,想來上海學做生意,賺點錢。


    成家了嗎?


    還沒有。


    相好有嗎?


    有啊,有個相好,在老家,對我特別好,我準備一賺到錢就迴去跟她結婚。


    弄過嗎?


    弄什麽?


    操逼啊。


    沒有,隻拉過手。


    要死啊,還是個童子雞啊。你幾歲了?


    到下個月剛剛二十歲。


    要死啊,這個事情大了。我告訴你,我有一個表哥,搞醫的。


    是嗎?我也有個表哥,養雞的。


    誰管你的表哥,我搞醫的表哥告訴我,二十歲之前,你的東西一定要拿出來用一用。


    什麽東西?


    什麽什麽東西,你還能有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啊?


    雞巴。


    否則呢?


    否則以後就不好用了呀。


    胡說八道。


    什麽胡說八道,人家是名醫好嗎?你去浦東打聽打聽,一整條街的牙齒都是他拔的。


    他是個拔牙齒的啊。


    這不是一樣的嗎?隻要他的話講得有道理不就可以了嗎?又不是讓你天天去弄,二十歲之前隻要你用過一次,整個人的經絡就通了,以後就都好用了。


    你用過啦?


    我去年就用過了,這個事情,會上癮的,隻要弄過一次之後,就會一直想要弄。


    我不行啊,我不是有個相好嗎?在鄉下。


    要死了,你都快二十歲了,再不用以後就……你現在用了,不也是為了她舒服嗎?她會體諒你的啊,真是沒用。這是個什麽地方啊,你又開錯道了,你也是童子雞啊?


    同伴數落著司機不再理他,他感到有人一直在盯著他看,扭頭看過去。他知道同伴為什麽不願意坐在車後了,北方朋友的頭被打破了,淌了一身的血,雙手被向上反綁在脖子後麵,雖然臉已經腫得看不到眼睛,但確實正在盯著他看。他懷疑是否自己的臉沒有洗幹淨,但分明照過鏡子了。老東西大概在恨我砍下他女人的手,他想著也就毫無懼色地看著他。大概是盯著上癮,車停下來了也不為所動。


    愣在這裏幹什麽?幫忙呀。同伴已經站在車邊催他,他這才推他下車,從車前繞過,押著被綁縛的北方朋友離開馬路走向路旁的田野。這裏原本是田野,民國二十一年打仗之後就荒廢了,做事的好地方。他倆今天早上天還沒亮就來挖好了坑,其實是他一個人挖的,同伴一直袖著手抵禦早上的嚴寒。現在他也還是袖著手,從後麵當腰一腳將北方朋友蹬到坑裏,自己也險些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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