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去。


    他就是這樣說的,由不得她信不過自己的耳朵。


    這是求之不得的機會,地位高,錢多,不辛苦,又安全。


    胡小姐看著桌上的小盒子。


    他們送過來的,你知道,你一離開上海,我就要搬到戴公館去了。


    沒關係,你知道,無論身在何方,我這顆心永遠跟你在一起。


    說著他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宣誓一般。


    我相信,你跟我都是一樣的,無論身在何方,你的心,也是永遠跟我在一起的,對嗎?


    胡小姐笑出聲來,他放在胸口的手讓她感到滑稽。


    你的確不是做演員的料,你拍戲的時候,戲演得挺差的,但是剛剛這句台詞說得不錯。


    臉皮再厚此刻也會嫌尷尬,關鍵還有那隻手,仍捂在胸口上的那隻手。他停頓了一會兒,放在胸口的手變了變姿勢,在西服上撣了撣,像是要拍掉並不存在的塵埃。她看著他,越發覺得好笑。


    他站起身,拿了桌上的帽子戴好。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站起身來。他就要這樣走掉嗎?她還是感到猝不及防。他深深地對她鞠躬,她想他是真的要走了。他抬起頭看著她,很久擠出一個笑臉來。


    這個笑很不簡單,她相信是情真意切。他好像在說謝謝你、對不起,還有他的苦澀。她幾乎想要原諒他的一切,但他收起笑容,轉身決絕地走了。她聽著家門關上的聲音,等到慢慢緩過來,伸手到桌上把小盒子拿了過來。打開來,她盯著盒子裏麵,鑽石還真是璀璨,無論白天黑夜。


    丈夫便拿著優差去了雲南開闢新天地,她則進入嶄新的圈子。王媽成了好友,凡事都要找來商量。民國二十六年王媽死於非命後她難過了很久,在上海的生活也陷入孤單,好在很快就去了香港。


    杜先生在民國二十三年請她幫忙,讓出一個角色給黃老闆新婚的太太,她當然樂於成全。民國三十年以前在香港,她的生活也都是杜先生派人照料,無微不至。之後她就去了重慶,真正和戴先生住到了一起。


    他們是一種奇怪的關係,他太忙,她甚至從來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去釐清。在物質和性方麵她都比從前收穫更多,不久又有了女兒,所以日子也就悄然劃過,不及迴顧反思。如果不是戴先生在民國三十五年死於意外,她相信自己及周圍都會很不一樣。我想也是。


    然而就是發生了。1950年年初,杜先生大概也曾鄭重向她提議安排她和女兒去香港,提醒她無論如何要對戴先生的女兒負起責任。但她拒絕了,後麵的生活更不如意,每況愈下,甚至不能算是個好母親。她有時會想起在杜先生家的盥洗室,從鏡子裏瞥見自己的那一刻,一切早已鑄就,往昔從未離她而去。


    雞


    雞:1,雞本身;2,一種職業。


    第二個×君不怎麽喝啤酒,我反覆迴憶,大概隻有在九幾年我們初識的時候,那時他租住在常熟路淮海路口的樓房裏,我們有時會步行到花園酒店後麵新樂路上的某個酒吧,他是喝過啤酒的。之後他喝了多年紅酒,最近則什麽酒也不喝了,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什麽酒也不喝了。而且他還戒了煙,倘若晚上去他家閑扯,常常隻有玻璃杯裏剛剛沏好的滾燙的綠茶可以喝,抽菸則要去廚房,抗議過後可以爭取到一或兩支紅酒,但抽菸還是要去廚房。


    在從前某個煙霧繚繞醉眼迷離的快活日子裏,他跟我說,你知道我最近為了了解什麽什麽的曆史跑去見了一個上海什麽大學的曆史教授的事情嗎?


    可能已經有十年了,現在我記不起他是要去了解什麽什麽的曆史以及什麽大學了。


    我說不知道,你說吧。他說,我請老頭吃飯,喝了一些酒,整個晚上他始終風度儒雅,安靜從容,臨到要走的時候,老頭突然說,我家裏房子太小,幾十年了,學校也不給換。我沒有辦法,隻能跟老婆睡一個房間。我長年失眠,她卻睡得香,張著嘴打唿嚕。我每天晚上隻要一躺到床上就想劈死她,我寧願坐牢寧願去死也必須殺了她,一斧子下去,劈成兩截。


    ×君想不起來老頭是從什麽時候突然醉的,是最後那一杯嗎?他跟我模仿老頭說到劈字時的激動以及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的樣子。大概太讓自己快活,×君有些驚訝的眼神則像是一種鼓勵,老頭便又接連說了好幾次劈字。然後呢?我從沙發裏坐直身體,催促他往下說。


    然後就迴家了。×君送他上車,他搶在×君幫他關門之前說,我真的在床底下藏了一把。


    ×君不解地望著他。斧頭啊,他想要小聲提醒卻幾乎從喉嚨裏喊出來,嚇得前排的計程車司機從車上蹦下來,遠遠地請他下車,怎麽也不肯拉這一趟。


    ×君隻好先幫他關上門,走到前麵去安撫司機。對不起,喝多了,沒事的,你看他的樣子,大學教授,文化人,走吧走吧。計程車司機不為所動,抱著胳膊冷冷地站在原地。×君稍稍挪動腳步,站到亮光裏,司機便果然立刻就認出×君來。他於是爽朗地說,現在你總該可以相信我了吧,快走吧快走吧。


    司機便順從地重新坐迴車裏,點了火,在這過程裏不斷對×君述說著什麽,但他一句也沒聽見。


    沒有再見了嗎?見了,但都是在談曆史。那他究竟劈了沒有呢?我也開始迷戀“劈”這個字以及讓它從嘴唇間突然迸出來的樂趣。沒有吧,劈了不就進去了嗎?劈了他還能跟我談曆史嗎?估計就是沒劈,都是嘴上說說的,唉。


    ×君認真地陷入迴憶,帶出了自己的情感。你為什麽要嘆氣,你希望他劈了嗎?我問他。什麽嘆氣?我沒有嘆氣。你明明說了“唉”,你有想劈的人了嗎?我沒有嘆氣,沒有說唉。你否認嘆氣,否認說唉,但你沒有否認有想劈的人了,你想劈誰?


    ×君一定感到憤怒同時又覺得好笑或是準確地演出了感到憤怒同時又覺得好笑的樣子。其間他還留下了一個非常短暫的像是心思被人揭穿後的窘迫感,意味深長或是為了讓我感到意味深長。人們常常有意渲染甚或賣弄自己的傷感,但這並不重要。


    估計就是沒劈,到最後都沒劈成,就像所有其他的願望一樣,所有的願望都有始無終,曆經歲月,最後悄無聲息。我想他向初次見麵毫不相知的×君述說自己最重大的願望時大概也並非僅僅是因為喝多了——他沒有更恰當的人選,麵對一個並不相幹的陌生人,他終於既沒有負擔也沒有責任,於是痛快地道盡心願。


    我們繼續喝酒抽菸,陷在沙發裏編造各種可能的不可能的前史與後續,劈呀劈呀地亢奮到半夜,但一定都不甚理想,否則我現在不會不記得。我能記得的是另一件事。


    她下個月滿二十歲,從東北來上海兩年了。在一家所謂發廊裏做事,洗頭為輔暗娼為主。起先並不是,一開始她是在歌廳做送酒的小妹,頂多是穿著開衩更高的劣質旗袍將客人點的酒送進包房,半跪下來,開瓶,為客人倒酒,有時也要陪客人喝一兩杯,因為長得還算漂亮,偶爾會有客人要抱她或趁亂摸她幾把,但也僅此而已。她起身跑掉,最多不過是經理進來跟客人解釋道歉,爾後再罵她幾句,就你個逼事多之類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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