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用不上。


    因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給安置在老屋西邊廂房中,拭抹光潔油亮,一塵不染,繼續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準備妥當,身心皆無罣礙,隻等那終於要來的一刻來臨,就連新鬼路過惡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紙紮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邊了——米永祥竟有點失望:


    「該走的時候不走。」


    隻得再向空中解釋一下:


    「芳儀,我的時辰還沒到,別怪我,你還是好好等著。」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會雙腳一伸大去,他們的死稱為「崩」、「駕崩」,天塌一樣,權威而隆重。


    人人必經之劫,曰「卒」、「逝」、「殤」、「亡」……還有「仙遊」、「騎鶴」、「歸西」、「客死」、「善終」、「捐軀」、「自盡」、「夭折」、「斷氣」、「安息」、「罹難」、「殉國」、「作古」、「離世」、「瞑目」、「羽化」、「千秋」……當老師時教導學生各種不同的稱唿——但那一口氣沒了,再也不能跟陽間有任何關連了,很簡單,不過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牽掛,塵緣未了俗務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卻走不了。


    數日後,小牛來看他:


    「老師,這圍脖管用,保暖,快圍上。」


    好貼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動。


    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家裏窮,父親隻是莊稼漢,沒念過書,下田勞累雨打風吹日曬,卻堅決不準獨子幫忙。


    父母要他好好讀書識字,好好考試,將來成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讀,也當過秀才,僅止於此。他沒有飛黃騰達的命,正如他並非當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也這樣想過:


    「縱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貴榮華,可做人還是對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義,死,也留個美名。」


    清室腐敗,喪權辱國,在這樣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謂祖宗規矩,出頭不易,貧者愈貧富者愈富,一般人嚮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嬌妻,水辱交融。不是沒把希望寄托在子孫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與芳儀私語:


    「我要把錢存起來,蓋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內外孫兒,都一起住一起過,熱熱鬧鬧和和樂樂——給我萬金不易!」


    生平沒幹過什麽壞事錯事呀,可米家的血脈,到他身上便斷了。


    這是自己選擇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習慣了。


    也以為該走完了——


    隻因張家小牛在生死一線節骨眼上幫過一把,米永祥與這學生格外投緣。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結個誼親,好歹也有個孝順孩子送送終,磕磕頭。」


    幾番思量,不知人家願意不願意?


    又過一陣,趁人仍健在,跟張老爹說說。


    誰知老人家反應很大:


    「米老師,小牛執弟子之禮是應該的,一日為師教他學問,便算半個爹——」


    可是他不好說出口。因為對方年將就木,說是笑喪,也送得安寧,不過當然是自家的親,情理上也給張家當孝子賢孫。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辦眼前一宗喪事?就怕損。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張老爹訕笑:


    「遠親不如近鄰,住在隔壁,互相照應便是,也不用結什麽誼,拜什麽幹爹了——米老師比我還大上三歲哪,喊『幹爺爺』麽,多別扭。」


    顧左右言他,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應,米永祥知不能勉強,算了。還是那還一迴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託終生——隻有它,不會辜負自己。


    不過給道個謝吧。就這麽點積蓄,還是拎銀兩到店裏為小牛打個金牌好了。他生肖屬牛,金牌上有一頭牛,掛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長大……


    懷中揣著那麵小小金牌迴家時,太陽已下山了。


    忽聽得人聲喧囂,前麵的房子竄起火焰,唿唿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帶不知哪戶失火,火在跳著、爬著,火舌迅速舐向張家和自家——


    眾人慌張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潑。終於受到控製。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擔憂著家當,更捨不得棺材。


    撲救得狼狽時,隻見一個被火燒著的身影,不管是誰也沒時間考慮,救人要緊,衣服脫下朝他身上亂拍亂揮,裹著推到地上滾動,喘息中把火滅了。


    獲救的是小牛。


    張家幾口逃出生天,小牛左邊身子燒傷了,肉有點糊爛,馬上送大夫醫治。撿迴一條小命,手腳、五官都沒事,隻是複元後身上有疤,繃的好疼,須長期診治、上藥。


    張老爹一家對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慚愧。那天帶了水果和一隻煮好的黃雞來,著小牛下跪磕個頭:


    「快謝謝米老師——不,喚『幹爺爺』。」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結了誼親,關係密切了。人還在,就行。


    收拾殘局真夠嗆了。


    米永祥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要,立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滿目瘡痍一片狼藉,那「喜材」一點也不喜,外麵都燒焦了。


    當餘火完全撲滅,米永祥的棺材亦給抬到孫師傅處。


    「有救沒救?」他眼神充滿悲悽:「還能用嗎?」


    棺材毀了,難道從頭再籌備嗎?有這力氣也沒這金錢更沒這時間了。莫非是天意?


    當然是天意!


    壽木師傅們為他連夜處理。得,夠厚,把燒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補fèng、鑲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幹了三天三夜,沒毀,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著孫師傅給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樣:——


    底厚一寸、幫厚二寸、蓋厚三寸。


    仍是「麽二三」。


    仍是當初他嫌的薄棺。經曆了這麽多,到頭來還了原貌,打迴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靜坦然地麵對「喜材」,還帶一絲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悅,發自五內,更上層樓。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給富戶東家的孩子講過,鄧通坐擁銅山鑄錢流通天下,曆盡興衰起跌,死時卻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隻如過眼雲煙。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頭來亦黃土一抔荒塚一堆,化作泥塵滲入大地罷了。」他釋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陽餘暉下,米永祥慶幸他此生有過矢誌不渝的濃情蜜意。雖然短暫,永遠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個機靈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還有什麽遺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終有一天來臨的死亡,像當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樣。「知足」也是一種福氣……


    李碧華——靈異寫真


    看過一本《靈異寫真大蒐秘》,日本的平川陽一搜羅大批奇怪的照片,一一分析,證明人們周圍有靈異現象之存在。


    相類的照片,歐美也有專家研究。拍到不應該出現的東西,像光體、透明體、各種形狀的影子、已逝世的人、文字、數字、詭異的氣氛


    ……是手持相機的人事前不知道的。


    非刻意。非科學性。非機械上的性能。


    這樣,沖洗出來才有驚詫(當然談不上驚喜,除非自虐)。


    未知生,焉知死?——我們不了解的太多了。


    紫禁城,這是中國最大的天牢。宮中上下死人不少,都困囿出不來,所以也可以說這是中國最熱鬧的鬼域。其實這些寫真,當時隻信手所拍而已。也許世上確有靈異,不過,有時亦疑心生暗鬼,甚至愈看愈有,自己嚇自己。


    珍妃井


    一個非常「小」的井,但相當恐怖。淹死是光緒皇第一眼看中的女人(當年秀女入宮。他十五,她十三)。光緒皇冷待慈禧的侄女(貌寢的隆裕皇後),寵愛珍妃令所有人妒忌。她同情並支持變法維新,成為老佛爺眼中釘。戊戌變法後,光緒皇被拘禁瀛台,珍妃打入冷宮(東北三所)。一九○○年八國聯軍進攻北京,慈禧在倉皇出逃之前,令二總管太監崔玉貴把她推入貞順門井中。死時如花似玉廿五歲。一年後慈禧等人自西安迴京,夢到冤魂索命,忙打撈上來(傳說麵貌如生),追封設靈安葬,還推卸在崔玉貴身上,逐他出宮頂罪。


    慈禧最恨珍妃,所以她遺物很少。僅有一幀遺照,十分迷人。


    井口小,不似塞得下一人。相信是在原處再模設的「道具」。為免危險,還加一道粗鐵柱擋住,外圍銅欄。


    拍照時無法走近,舉起相機auto拍井的「內部」。一幀沒什麽,另一幀不同角度,便出現了小巧的影兒(還有耳環)。珍妃被推進井中時,摘去了兩邊絡子的「兩把頭」(很累贅)應已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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