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竟是當年朝思暮想的玉蓉!神秘的來客:


    「公子,我是送曲譜來的。」


    「你不是隨郭家到了蘇州嗎?」


    「到了蘇州,得享平民百姓之樂的,是佳欣,頂替入宮,成了皇上的女人,是玉蓉。」她幽幽嘆了一口氣:「偷偷來會公子一麵的,是人鬼殊途的欣嬪……」


    他目瞪口呆。


    不知才十年間,二人的一生像已過完。


    玉蓉道:


    「我知《廣陵散》的故事了。」


    「我已問個詳盡,某日還遠赴揚州,找過你傾訴,人去樓空——」章令軒忙接著。


    「咱說說,此乃三國魏人嵇康,臨刑前以悲壯之曲為自己送行。」


    他續道:「《廣陵散》琴曲,是春秋戰國時,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的始末。政父為韓王冶劍,誤了期限,慘遭韓王殺害。」


    「聶政為了報父仇,曆盡艱苦,入泰山學琴,遇仙人,七年工夫,學成絕技。韓王聽說國內出現了卓越的琴家,召入宮中演奏。」她說。


    「聶政怕人認出,連累身邊的人。他以漆塗身臉,侵蝕容顏,又吞炭變其聲音。但他一笑露齒,竟為路過的妻子隱約認得,忍不住飲泣起來。」


    「聶政長嘆,為了報仇之誌豁命,以石頭把牙齒全擊落了。入宮奏琴,觀者成行,馬牛止聽,在韓王最神往的一剎,他自琴中取出小刀,刺殺韓王——」


    「何以世人得知聶政壯舉及英名?」


    「即使聶政自毀形貌,希望無人知悉——但他的母親前去認屍,還大哭公告:『他就是為父報仇的聶政了!』為了令兒子揚名,母親抱屍痛哭伸冤之後,便自殺而死,與兒子共赴黃泉。」


    他倆一人一段的互訴。玉蓉展示絕譜:


    「公子,這金曲共四十五段,分開指(一段)、小序(三段)、大序(五段)、正聲(十八段)、亂聲(十段)、後序(八段)。由怨憤沉潛,到慷慨激昂,燦爛豪邁,悽愴痛快……『慢商調』一曲,成就短暫而偉大的生命。」


    玉蓉一笑:


    「我來世上一趟,也許為了流傳此曲,請公子代圓此願。」


    「玉蓉,」章令軒依依不捨:「你不要走!」


    「陰陽相隔,你我有緣無份,怎能強求?」


    「但這是咱定情之曲。」


    「緣份很奇妙,沒想到奪命的冥曲叫人糾纏難捨——但我得迴宮了,我怕在外頭迷路。」


    章令軒道:


    「三日後你再來,為了把《廣陵散》完善。且我也為你親奏此曲,好嗎?」


    「最後一麵?」


    「是的——再見最後一麵。」


    三日後的深夜,玉蓉來欣賞最完整最深情的一曲。


    姊姊玉芙相夫教子,歲月平安,她不相擾。公子得此絕譜,廣作流傳,樂曲不致湮沒無聞,為人間豐盛文化藝術再添一筆,千秋萬代可聆佳音,不枉此生了。


    她再無牽掛。亦無去處。


    孤魂上路。寂寞,慣了。


    生死由天註定,人束手無策——


    在飄蕩重迴紫禁城路上,身後,忽聞喚叫聲:


    「玉蓉,玉蓉,等等我!」


    「你——?」


    「我對這封建社會也再無牽掛。」他笑:「塵世間一切不堪依戀,我隻求一知音,在冥府作伴——別相信天意,別嘆息緣份,看,我可以自主,我已同你一樣……」


    玉蓉恍悟泫然,他送她一命,執子之手。不再孤軍在險境作戰:「公子,即使迷路,我也不怕了。」


    ——章令軒錄盡《廣陵散》淵源,三日內,把絕譜分送故友,叮囑流傳後世。


    他在為玉蓉奏琴之後,仰首幹了一杯「不知春」。裏頭下了極烈砒霜。


    他願意像故事中人,一死明誌,永不後悔。


    他來世上一趟,竟是與誌同道合的心愛女子,攜手共赴黃泉……


    (完)


    幹清宮的女鬼們


    李碧華轉自香港《壹周刊》


    朱厚熜悠悠醒來,逃出鬼門關了。他頸項上有一圈瘀紅的繩痕,勒得斑斕花紋,久久不褪。雖撿迴一命,多日也說不出一句話。一開口,便是:「這些影兒是什麽?有十幾個……來人啊,宮中有冤魂麽?」


    內侍都來「護駕」。


    朱厚熜半夜一迴又一迴的驚醒,毛骨悚然。


    全是女鬼。


    年輕的,不過十來歲的女鬼。


    喁喁耳語,稚嫩嬌聲。


    「咱們動手吧,強如死在他手裏!」


    「都是你不好!」


    「唉,隻恨我們有眼無珠——」


    「你小心飄蕩,別碰了柱子。」


    「一切都是天意。」


    「呀——呀——呀——」


    「別求了,大家也是苦命女兒。」


    「皇上,還我們命來呀……」


    「嗚嗚——死得好慘啊!好疼……」


    哭聲十分淒切、痛楚,夾著呻吟。


    朱厚熜大喊:


    「鬼呀!把所有的燈都點起來——」


    「皇上,燈早已全點了。」


    驚魂甫定的朱厚熜雖在一室光明之中,他的內心仍是陰黑、冰寒——對了,皇帝是如何受的傷?


    不是「傷」,是遭人勒殺。奄奄一息。諸禦醫遲疑良久,不敢用藥,——一旦不效,必遭殺身誅族之禍。


    急迫之際,太醫院使許紳,硬著頭皮冒死開方下藥。皇帝在皇後督促煎熬灌藥後,連連吐出紫色瘀血數升,才慢慢迴過一口氣,發出幾個沒人聽懂的單音。


    皇帝活過來,但太醫院使卻因緊張惶恐過度,迴到家裏一病不起,不久,在床上大去。


    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二十一日的夜晚,宮中生變。


    是仁宗朱厚熜無法預料的。


    他原是個藩王之子,因堂兄武宗朱厚照一生荒唐,短命,沒有子嗣,所以由德行甚差的朱厚熜繼位。當時他才十四歲,剛繼承已死去父親的「興獻王」爵位,馬上又由湖北安陸入京,登上「天子」寶座,飄飄然不可一世。改年號「嘉靖」。


    嘉靖十八年的一迴千裏謁陵壯舉,令百姓怨聲載道。他下令升故鄉安陸為承天府,更卜吉地,重修玄宮,合葬父母。那年(1539年)的拜祭,二月十六日出發,四月十五日迴京,整整兩個月。


    隨從人員一萬多人,包括樂隊、醫療隊伍、禦膳廚役、士兵……戶部官員攜銀三十萬兩沿途備用。所經地方官員供奉,搜刮民脂民膏,不在其數。


    連隨侍的錦衣衛也喜形於色:


    「所到之處,皆為發達之鄉。」


    一個道:「若皇上年年謁陵盡孝,該有多好!」


    擾攘六十日,耗費花時,但滿足了仁宗的迷信和虛榮。


    他崇拜仙道,整天與道士廝混一起,隻求長生不老,荒廢朝政。


    道士以畫符、念咒、驅邪、除妖、yin樂、長生來博他歡心。


    其中一名道士陶仲文,把戲嫻熟,最得皇帝青睞,兩年間平步青雲,以致食俸一品,身兼少師、少傅、少保三職。


    他向仁宗提供了「仙方」:「常吃『先天丹鉛』藥,可長生不老,永保青春。」


    ——這是用處女經血煉製的。


    仁宗詔令廣選天下健康幼女入宮,供他煉丹,連年八到十四歲秀女進貢,已達一千零八十人。


    未諳人道的女孩,一入宮門深似海,受盡yin辱蹂躪,及無恥的性虐,晚晚不寒而慄驚醒,顫抖到天明。


    ——作為皇帝的「延年藥」,自身憔悴於春風雨露中。


    宮女不但被迫與道士們亂交取悅皇帝。一迴,為研究人獸可否產子,而令宮女裸裎,與狗、馬交配,尋求新奇刺激。最開懷的是一眾妖道。


    而卑劣的昏君,不但沉迷齋醮,還愛酷刑。但凡向他進諫的大臣,忠言逆耳,他都施以「廷杖」,當場沒氣絕的大臣,也皮開肉綻,奄奄一息。而被打死、燒死、yin死、虐死的宮女,總有幾百人。


    這晚,十月苦寒,北京紫禁城幹清宮內,十幾名神色緊張的宮女們聚集一起,雖然有點害怕,但想到今天和日後所受淩辱,沒有明天的等待,難出生天的絕望,燃起一把怒火,她們是金英、川藥、玉秀、翠蓮、淑翠、梅秀、妙蓮、ju花、秀蘭、金蓮、玉香、槐香……等十多個姊妹。


    謀殺計劃正在展開。


    幹清宮後半部是皇帝休息的暖閣,上下兩房,各有樓梯相通,九間共二十七張床,任意躺臥宣yin。


    仁宗與他寵愛的曹端妃雲雨親密後,已昏昏睡去。


    金英壓低嗓子向大家下令:「我們動手吧,強如死在他手裏!」


    玉香到東房,解下儀仗上的花繩,搓成一條粗繩子,夠勁的吧;金英把它拴成套扣,再試試力道——可以了!淑翠用黃綾布把皇帝的臉蒙住,便用力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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