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媽的你是什麽東西?你有什麽資格?上床掀被子的,真犯賤!滾!」


    看她晴天霹靂,泫然欲泣,他隻覺無比討厭:


    「再不走,我便吃掉你,一了百了!」


    她用盡全身力氣看他一眼:


    「好!我願意一死!」


    她把心一橫,把身一縱,便讓他吞進肚子中去了……


    被灰星鯊吞下?一了百了?再沒希望?……


    趁著大嘴巴尚未合上,小鰻尚未被咽喉食道的軟滑肌肉推送到他肚子中,心有不甘,她急急逆流而上遊出來——希望他迴心轉意。


    「或者是一時衝動吧?」她想:「他把我吃掉了,到底是一條命啊!」


    給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小鰻奮力遊至他的鰓邊,細語:


    「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呢?」


    她仰望深愛的他,胸口發疼。不自量力,但不能自拔。她在他鰓邊戀戀不捨地徘徊。他的皮膚堅韌牢固,鱗棘突出,由琺瑯質和齒質構成,當然像天然盔甲——想不到他的心一樣硬。


    灰星鯊擺動尾巴,一個迴轉,根本懶得夾纏不清。他調戲她,逗弄她,她是「之一」。何必認真?


    胸鰭傾斜,轉彎滑翔。如飛機之升降。平常尾巴擺動的遊速是每小時三公裏,猛然發力,全速沖前,可達每小時二十五公裏。他用這種嬉玩的方式來擺脫她。威猛的他道:


    「區區一個怨女,真如燙手的山芋!」


    聞言,小鰻蕩漾春心,已化作一撮死灰。


    你既無心,我大勢已去——她不肯相信自己從來沒有得勢過。自己蠢,眼光不夠,又怎能死纏爛打?我最大的過失是錯愛。


    她恨他!終於決心走出這一步——


    沖向前。這迴,堅決殉情。速度極快,奮不顧身。沒命中他的大嘴巴,反而衝進他的鰓。鰓裂皺褶,把她小小的身體一層一層往內推送,一緊一慢的抽搐,令小鰻靈魂顫抖,昏眩,失神。恍如她一生中最初和最後的高潮。


    她不由自主地墜落深淵,帶著滿足的疲倦的愛和恨。


    她鑽進龐大的體腔,四下都是奇景。灰星鯊的胃大得驚人,像個「冷藏庫」,說得上名字或辨不出原狀的「物體」,都在裏頭。他飽餐之後,看來好幾個星期都不需進食。他的腸子是多層漩渦狀,增加吸收養分的麵積。吸收過程中,膽囊裏的黃綠色膽汁會釋入。養分送往肥大的肝髒作進一步處理。無法消化的廢物則集中在直腸——它是特大號的管子。


    小鰻在迴複神誌的三個小時內,一一巡視,洞悉結構。


    「啊!我現在是『霸王』的心腹了!」她竟有點沾沾自喜:「我不怕死,我永遠是你的『心腹之患』!」


    世人誤會:「小隱隱於陵藪,中隱隱於司官,大隱隱於朝市。」不不不。巨隱是隱於心腹!


    今後,我是揮不去,趕不走,見不著,除不掉,忘不了的……供在心靈深處一尊邪菩薩,真惡魔。


    小鰻甚至跳起舞來。


    一興奮,她身上特別的腺體會分泌出大量黏液,令他體內水分都變得辱白色。


    小鰻有點臉紅了。


    ——他以為把她吃掉了?其實他是「吃不了,兜著走」。


    灰星鯊開始覺著不對勁,說不出的噁心時,小鰻已把他的心腹研究得一清二楚。她也開始了一天三餐的養生之道。


    從這一陣起,灰星鯊總覺得飢餓。


    往常他大快朵頤之後,讓食物慢慢消化,他可以到處獵艷,或向其它不肯就範的佳麗施暴。正所謂「飽暖思yin欲」。


    但如今,腸胃老是發出訊號,體內震蕩,掏空,令他不斷地覓食。憑嗅覺,聞到幾千公尺以外的氣味,或血腥刺激,他極速追,張嘴狂吞,掠食一切。連沉船也不放過……


    總之如奴隸一樣,為口奔馳。


    為什麽呢?


    小鰻天天在他身體內興波作浪,幹掉新鮮的食物了,她便一口一口的蠶食他的內髒、肌肉、脂肪、血液。


    不知如何,一尾小魚,懷著恨意,化悲憤為食慾,她的食量如此可怕,每小時吞吃的東西相當於自己體重的兩倍。


    小鰻壯大了。


    她一邊吞吃,一邊排泄,一邊到處亂鑽,找尋生鮮。她的牙齒愈來愈尖利,她當初輕吻他的嘴已化成嗜血的吸盤,當她吃他時,他痛苦難熬,不斷翻騰、擺動、打滾。他用盡力氣擠壓腹腔,企圖把她擠壓出來。但遲了。是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已豁命。


    她應付「吞噬」的手段,是「反吞噬」——她從內部開始吞噬。即使他強悍,但自己也不弱。甚至可以說是「優秀的複仇者」。


    在情場上,最大的複仇是「同歸於盡」吧?


    人人聞風喪膽的霸王,血清能殺死癌細胞的強者,在一個月色清寒得射透漆黑海水的靜夜,五內如焚。他重重地嘆一口氣。


    「我一代英雄,竟落得這般田地,竟死在一個小女子手上!」


    已經過了十多天。


    無愛無淚的小鰻,冷冷地,默默地,把她一度為之心搖神蕩迷失自我的灰星鯊,活活吃成一個空殼。隻餘厚韌的皮膚,裹著失去生命的殘骨。


    一切化為烏有。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的冤枉相思。


    ——誰也得不到他了!


    小鰻見大局已定,夙願已償,悠然自得慢慢從他空洞的身體鑽出來。


    好了,這段孽緣結束了。她也逃出生天。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再尋找另一個春天吧。


    她遊出來,一直遊,一直遊。咦?好像沒有盡頭……


    她見不到盡頭。


    外麵的世界變得怎樣?


    凡塵海天有何新鮮之事?


    為什麽完全沒有色彩?


    「咚!」


    一下巨響,叫小鰻頭疼昏暈——原來撞一塊嶙峋的怪石,尖角還令她受傷。


    她看不見!


    她看不見!


    深入魚腹苟活,她弱質的身體結構和骨骼更不發達。還有,長期不見天日,眼睛已因無用而退化,變成瞎子!


    為了盲目的愛情,她真的盲目了。她付出了代價。


    以後,人們就喚她「盲鰻」。


    直到今天,在夢與醒之間,在理智與迷惑之間,她呆呆地可以坐上一兩天。四下黑如地獄,偶爾閃過一下銀灰的星點,是千萬年之前的迴憶。所有的東西,她見過的,愛過恨過的,全部變成迴憶了。


    盲鰻反覆思量:


    「在某一天,我那一步,該不該走?…」


    李碧華- 胎毛筆


    2011-04-25 16:31:22


    胎毛筆 (2002.09.12)


    轉自香港《壹周刊》


    鬆永茂抬頭看看店中的大鍾,晚上接近六時光景。


    平日,他閉店時間是八時。


    但這天八月十六日,傳承了數百年的大日子,很多人都會專程去看「大文字五山送火」——這燒「送火」的盛會,非常壯觀。五座山其一的如意嶽(大文字山)上,建設七十五座火床,在夜色下燃起熊熊烈焰,火勢煌煌,橫越半個山頭,呈「大」字,燦爛地向天空升去,送走中元節盂蘭盆會的精靈。


    鬆永茂已與老妻約好,早些迴去晚飯,然後搭乘地下鐵北大路站下車,在鴨川堤遠觀同樂。一年又已過大半。


    黃昏沒什麽客人。他有點無聊地掀站今日的報紙。不外是「市立池田醫院新生兒國內最惡/規模感染」、「宮城縣鹽釜市逮捕容疑男(30)」、「戰爭小說作家(75)死去」、「年輕母親跳下火車路軌自殺,支離不治。私生兒失蹤」、「大阪市阿倍野區美術大學女生(22)刺殺學長」、「筋腫誤診,子宮摘出,熊本大付屬病院謝罪」……這些新聞。


    「鬆永」這店,客人光顧通常在白天,吉日。晚間多是取貨。但老老實實的鬆永茂,總是服務至上,以客為先,所以還是拖延著。


    「看來客人們不會來吧?大概六時半便走了。」


    正把「本店今日營業終了」的牌子取出,掛好。


    「等等,請等等!」


    一個長得很清麗,但臉容憔悴的女子氣急敗壞地趕來:


    「鬆永先生,請幫我看看這單子,我趕著來取貨呢!」


    她氣喘咻咻,慌忙從一個雜亂的大袋子中找出單據。


    「做好了嗎?」


    鬆永茂一瞧。認得她:


    「哦,還沒好呢,這單子寫明天才取貨。我們還未刻字,『中島龍一』對吧。上午精神好,給你仔細做,別急。明天來就對了。」


    「現在刻字可以嗎?——光欠刻上名字而已,拜託幫我做!我等你……」


    「真不巧,今兒晚上我同家人去看『大文字』——」


    「給我做吧!」她哀求:「求求你,我趕著迴老家。我住得遠,在鄉下。今晚趕上火車,車票已買好了。刻個名字留念,是必須的,請你讓我帶走這終生紀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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