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以為死者是來曆難以查探刻意隱瞞身份的過客,真名徐康。


    人人都知道,上海灘頭天天死人。這又是一樁懸案。破不了,但無人追究,親朋戚友想不到他在異鄉出事,根本沒人可通知。


    旅社方麵,當然三緘其口,隻字不提,以免影響生意。


    任何一位老闆,打開大門,當然希望客似雲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業務競爭大,ji女多有黑幫流氓作後盾,服務員話多了,老闆不悅。


    不過到底是命案,翌日成了報章頭條。


    ——打開報章細看頭條的,就是徐康本人。卸下旗袍,脫去高跟鞋,媽的!多累!


    他已身在從上海開往福州的客輪上,吃著熏魚喝著黃酒了。船已啟錨,船體緩緩漂離碼頭,順流而下。


    三天前,他才從武漢乘搭客輪來這著名的冒險家樂園,背一條人命逃亡。誰知今日又得避走南方。將計就計也罷,徐康改名羅端,是個男子名字,那女氣的「菱青相士」,隨著退房間,換裝束,已成過氣。


    而死在「大上海」 218號房間的男人,究竟是誰?


    徐康(一度改名於哲,再改名羅端,日後或另有新名字,天曉得)三天前自武漢上了這客輪,緩緩駛向上海。沿途是長江美景,很多乘客都走上甲板,悠閑地迎風賞山賞水——隻徐康沒那個心情。


    一身黑衣的他,剛剛做了大買賣,說「買賣」,其實不花本錢鋌而走險。他吊在一個銀樓商人後頭,原本摸了底,知道當日在銀行提取了一筆錢,跟到僻靜處搶劫就走。


    雖已是民國廿多年,文明進步,可社會仍貧富懸殊,武漢仍是窮困城市。像徐康之流,得不到民國政府好處,都靠「自力更生」。之前,他已下手多趟,每有斬獲,可以花上一段日子。錢花光了,再物色對象。


    他用刀子抵住商人脖子,搶了公文包包便跑,誰料苦主極力掙紮反抗。


    「找死!」


    徐康見事急,吐口唾液給他一刀,抹在脖子上,很快不吱一聲不支倒地,血冒湧而出,還帶泡泡。


    既已出人命,他當然逃亡。


    認定了上海灘。這冒險家樂園對他而言,「冒險家」言之尚早,可逍遙法外先到「樂園」見識一下。懷裏揣著巨款,膽子就壯。暫避風頭享受一下。


    基於本能,徐康站在稍為遠離人群的地方,四下打量,以免成為通緝犯也不自知。眼睛像是瀏覽長江景色,亦不遺漏甲板上各人一舉一動。一切沒有異樣,看來他是逃出生天了,真好運!


    客輪泊了碼頭,徐康確定自己完全沒事了。


    先朝上海最繁華的地方走,飽餐一頓。咦,看到小姑娘在兜售。


    「這是什麽!」


    「先生,買一條『江南票』吧,看你紅光滿麵,一定會中獎。恭喜先生發大財!」


    「獎金有多少?」


    「頭獎有三萬哪先生。」


    小姑娘見他有意,又推銷:


    「除了『江南票』,還有『大利票』,還有『陝西獎劵』,還有『娛樂票』,還有『大好彩』……」


    原來上海灘頭彩票名目如此茂盛,博彩的人亦寄予厚望,祈一票獨得。徐康一忖:「初來寶地,也買個彩頭圖個吉利,說不定運氣好再撈一筆橫財。」當下掏錢買了幾條,放口袋中。又問:


    「附近有啥旅社好下腳?」


    小姑娘手一指:


    「福州路,我們喚四馬路那頭有家『大上海』,就在南京路後麵。方便。」


    正往後麵走,忽然有一物件攔在徐康跟前。


    一瞅,是把摺扇。


    持扇的是個貌不驚人的老頭,問:


    「無氈無扇,神仙難變。先生是外地來的?買一把摺扇麽?」


    「莫名其妙,誰要買扇?」


    「買把扇,搧走黑氣迎紅光。」


    又作勢端詳一下:


    「先生,恕我直言,身上有點腥味,印堂有朵烏雲,想必需要衝沖喜添點彩,對吧?」


    徐康不動聲色,隻微笑:


    「江湖術士!」


    其實心內忐忑,莫非是個「生神仙」?


    「先生請瞧——」


    一打開,扇麵有畫,塗著彩色,是幅「牛女雙星會」的石印版畫。牛郎織女橫隔天河,眉目傳情,意境一般而已。


    正欲掉頭他去。


    老頭忙纏住:


    「先生——請仔細瞧瞧。」


    手一晃,畫麵變了。


    竟是「妖精打架」。什麽牛女雙星?都脫得光光的,神秘盡露,香艷之至。叫看的人血脈沸騰,心癢難熬。


    老頭刷的一下把摺扇合上,遞給他一張傳單,笑道:


    「先生若下榻『大上海』旅社,可以撥打德律風,請相士給先生看個相,指點迷津。」


    這是張桃林紙紅墨印刷的單張,有「鶯鶯相士」艷影,還有字:


    「諸君欲問前程,


    相士隨傳隨到。」


    並有宣傳句子:


    「慧質蘭心,善觀手相麵相,奧妙神奇,挽迴造化,保君得意!」


    哦,徐康會心,不過是拉皮條的。虛驚一場。


    瞧這「鶯鶯相士」摩登裝扮,古老營生——他把傳單擱口袋,迭在彩票之間。


    色心已起。


    一開了房間,依循指示,隻消一通德律風打過去,相士便姍姍而來,移玉就教了。


    論相算命拆字,本來是行走江湖生意,秘訣在鑒貌辨色套取口風,然後給予模稜兩可之指點。「斷人禍福前程」?恐百不得一。


    而這些「女相士」,刊登廣告印發傳單,以「相術神奇」來包裝,掛羊頭賣狗肉——不,是賣「鹹肉」。好,我就迎你一頓「妙論」,「就地正法」才是本意。


    做案的人神經繃緊,來個上海嬌娘給舒服一下,過把癮消消火,「保君得意」?領教領教。


    直等得有點不耐煩,饞了,咋還不來?


    「篤——篤——篤——」


    叩門聲,輕輕悄悄的三下。


    打開房門。


    來了位妖嬈女郎,熨了水波浪式發型,微微晃動,一身水紅綢子旗袍,戴了墨鏡。看不透心神和表情。嘴上口紅亮麗,她嗓音有點沉,充滿挑逗的魅力,叫人心猿意馬。


    鶯鶯道:


    「 218的先生,小妹給你看相來了。」


    徐康色迷迷迎入。他萬萬想不到,為了這個人,不得不離開剛抵埗的上海灘。


    世事難料……


    徐康把鶯鶯相士迎進房內。雖以「女相士」掛羊頭賣狗肉,可她也有點行走江湖的伎倆。


    隔著墨鏡端詳一陣:


    「先生,先送你幾句。」


    「說吧。」


    「依小妹看,先生麵相屬金,金克木,伐木割糙也靠金屬工具,紙張彩票是先生囊中物。說不定發財了。」


    徐康一笑:


    「相士倒有兩下子。」


    「沒有三兩三,哪敢上梁山?」


    「那我前程如何?」


    「先生,記好了: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五行都是相生相剋的。」


    鶯鶯挨近乎,壓低嗓子:


    「相金先惠,格外留神。」


    徐康從口袋中掏出一迭鈔票,抽出數張。她眼前一亮,不動聲色。果然是瘟生肥肉。


    此時叩門聲響了。


    「先生要不要叫幾樣酒菜助興呀?」


    鶯鶯逕自打開門fèng,道:


    「不用了,別打擾了。」


    當她打發清潔女工同時,把剛剛巧妙地自桌上順手牽羊取得的手錶,偷偷塞給她。


    女相士迴過頭來,一笑:


    「給你看個全相。火克金哪,金再硬,也頂不住熊熊烈火——」


    「囉嗦!」


    徐康沒什麽耐性,就上前扳倒,把她的旗袍扯開剝下。


    「老子隻想快活,來,看你的全相——」


    話還未了,一把刀子迅即抵住他的脖子。劃了道淺淺的口子警告。


    徐康一怔。


    「把錢全部拿出來,別使詐,快!我有接應。」


    徐康知著了道兒。看來這些什麽女相士都夥同黨羽,讓他上鉤。他也不動聲色,裝作取錢。心忖:


    「太歲頭上動土!老子也是刀頭舐血,豈容你得逞?」


    身子一矮,轉頭奪刀,用力一打一劈,鶯鶯應聲失手。這幾下子,竟把她的假發墨鏡一併打下地,嘴角滲著血絲。「她」是「他」——男人假裝的女相士!難怪膽子粗身手好。差點讓他製服了。徐康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二人扭打起來,糾纏間推倒在床,他使勁掐著相士脖子不放,良久,對方癱軟乏力,手一垂,一命嗚唿了。


    把他掐死在床。二人皆一動不動。


    徐康喘了好幾口大氣。忽地用力一踢屍體。明明想過過癮打打炮,來了個「人兔子」,噁心!誰知還出了命案,怎麽辦?再一踢,他腳上的高跟鞋也掉了,好大的腳,好大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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