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特務本來沒有弄清楚張牧之就是張麻子,張牧之聽得有心,還沒有等他說出後麵的“一夥”兩個字,就馬上頂迴去:“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樣?”


    “啥?你原來就是西山的張麻子?”王特務真沒有想到,吃驚地問。


    “老子就是,你又咋個樣?可恨昨夜晚沒有把你兩個抓到手。”


    哈,意外收穫!他自己承認是張麻子。這下就好辦了。王特務本來還有些懷疑,怎麽一個西山裏的江洋大盜,會跑進城來當起青天大老爺來?管它呢,隻要他認帳就行。


    於是代理縣長王特務在代理參議長李特務和機關法團的紳糧老爺們的陪審下,開庭審判張牧之。


    王特務問話:“你老實招認,你是江洋大盜張麻子嗎?”


    張牧之倨傲地站在大堂上,他看到他剛才坐上的位子竟然被這樣一個鬼臉尖嘴猴子坐上了,十分生氣,毫不含糊地說:“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個樣?老子是專門進城殺你們這些貪官汙吏、土豪劣紳的。恨隻恨沒有把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壞蛋一網打盡!”


    盜官記(34)


    在座的老爺們本來沒有興趣再問下去,以免徒然討一陣痛罵。但是王特務對於這個江洋大盜為什麽要進城當縣太爺很不理解,還想問個究竟。在他看來,一個江洋大盜和一個縣官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盜”和“官”怎麽能聯繫在一起呢?但是眼前的事實不就是張麻子這個強盜化名張牧之鑽進城裏當起縣官來了,而且當起青天大老爺來了。這怎麽可以呢?因此他問張牧之:“你一個江洋大盜,怎麽可以來當縣太爺呢?”


    張牧之聽了,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反問王特務:“為啥子我就不能來當縣太爺?你問一問全縣老百姓,我給他們當縣長,有哪一點不好?有哪一點不夠格?”張牧之用手一指圍在大堂外的老百姓。老百姓一陣嗡嗡議論,忽然像一聲炸雷似的炸開了,“他是我們的青天!”於是,“張青天”、“張青天”、“張青天”的唿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像狂怒的波濤一般湧進大堂來。


    坐在縣太爺位置上的王特務神情緊張,不知道說什麽好。張牧之聽到群眾的唿聲,滿意地一笑,繼續坦然地說:“你們以為我當了你們罵的江洋大盜就可恥嗎?哼!才不呢。我當強盜就是專門搶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混帳老爺的,就是專門來治你們的。你們以為當縣太爺就榮耀嗎?狗屁!你們剝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從他們的骨頭裏也要榨出油來。你們比強盜還強盜十倍!不,簡直是不能比的。我這個強盜現在才失悔來當縣太爺呢。我就是當一輩子青天大老爺,最多給老百姓辦點好事,就好比給他們治點傷風感冒,或者幫他們捉幾個虱子罷了,哪裏能救得了他們的性命?我失悔我沒有再當強盜,當最厲害的強盜,搶光你們搶來的東西,剝開你們的皮,挖出你們的狼心狗肺,燒掉你們的衙門,砸爛你們的天下,把你們一個個千刀萬剮。哼!我現在才明白了,隻有強盜才能治你們,別的……”


    “不要聽他的,宣判!宣判!”坐在兩旁的老爺們,本來想看看這個強盜怎麽向他們討饒,結果被臭罵了一頓,嚇得目瞪口呆。坐在堂上以審判者自居的王特務忽然感到自己變成了被審判者,氣得哆嗦。而且大堂外嗡嗡嗡的老百姓的聲音是可怕的,好比陰雲在聚積,可以帶來一場暴風雨。


    坐在堂上的王大老爺拍桌子:“宣判!”他站起來,捧起一張紙念:“土匪張麻子一名斬立決。”並且用硃筆在張字上點了一點,把筆丟了下去。他們不準他占有“張牧之”這樣一個好官名,立意要叫他土匪“張麻子”。


    下麵的文章是什麽,不用我來說了。剩下的就是把張牧之五花大綁,押赴河邊沙壩去砍頭了。隻是插在他背上的標子更大一些,上麵寫的字更顯眼一些,押赴刑場的武裝隊伍更長一些,滴滴答答吹的號音更慘烈一些,行刑隊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過還有一點,老百姓來給受難者送行的隊伍從來沒有這麽長,悲憤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麽強烈。


    全城的老百姓幾乎都出來了。他們並不是來看熱鬧的,他們不承認殺的是江洋大盜張麻子,而是他們擁護的張青天。你看,大家都是緊繃著臉,緊咬著嘴唇,沉默地看著那一隊一隊走過去的團防兵,那騎著高頭大馬擔任監斬官的新代理的縣太爺。有好多人家,公然在門口擺出香案,點上香燭,好等張青天從麵前過去的時候,給他燒一點紙錢,送他走路。有的還擺著饅頭、肉菜和美酒,給他餞行。這個傳統的風俗,新縣太爺看了雖然不高興,可是也沒有辦法。隻是催快一點。


    張牧之呢,他知道他給老百姓辦的好事很少,受到的恭維卻這麽大,他很感動,不住地對望著他走過去的老百姓點頭,表示感謝。別人給他捧酒,他一飲而盡,說聲“道謝”。他越是那麽昂著頭,挺著胸,坦然地走過去,臉上看不到一點愁苦的影子,越是叫看他的老百姓心裏難受,有的低下了頭,有的不住地抹眼淚。


    軍號悽厲地叫著。


    天也變得這麽暗淡無光了。


    他還是那麽走著,坦然地走著,走著……走著……走著……


    巴陵野老擺到這裏,他那光光的頭在燈光下低下去了,口裏還在細聲地念著:“走著……走著……”


    “怎麽啦?”我問了。


    他不迴答,還是小聲地在說:“走著……走著……”好像他現在還看到張牧之在他麵前坦然地走著一樣。仔細一看,他的眼淚早已簌簌地滴落滿地了。


    我們聽的人都沉默了。


    “那麽獨眼龍後來怎麽樣了?”我禁不住又問他。


    “不清楚。隻聽說他們衝出城去以後,拖迴西山,後來轉到北山、南山,到處打遊擊,隊伍又像滾雪球一樣,一天一天滾大起來。後來聽說共產黨派人來找過他們,他們拖到大巴山,跟王維舟的紅軍合夥去了。以後就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了。”


    “那個陳師爺呢?”一個科員問他。


    “陳師爺嗎?唉,張牧之被抓了以後,他不想馬上離開縣城,冒著殺頭的危險,偷偷混在老百姓隊伍裏,給張牧之送了行,才悄悄離開。他的年紀大了,已經沒有辦法跟著獨眼龍迴西山,找紅軍去了,隻好帶著一家老小,流落到邊遠的縣份去。當然,他能幹什麽呢?隻好又托人在一個縣衙門裏謀一個吃不飽、餓不死的科員差事,混他那餘下不多的晚年了……”


    “唔,陳師爺恐怕就是他。”後來過了很久,我才忽然悟了出來,對一個科員說。


    “嗯,*不離十。你聽他擺的好些事情,不親臨其境,恐怕說不到那麽真切吧!”


    “硬是他。”另一個科員說,“你沒聽他說過,那個陳師爺夢想的正和他自己想的一樣這樣的話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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