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這樣滑頭,他才算逃脫一次懲罰。


    張牧之到底從張德行他們的口裏知道他的兄弟夥在城裏幹的秘密活動了。一談起來,大家哈哈大笑,說:“日媽這才叫快活喲!”這樣神鬼不知,輕輕巧巧就辦了一樁複仇的買賣,比在衙門辦事要痛快得多了。在衙門辦事,要想好多條條,挽好多圈圈,才能懲治一個壞人,還免不了帶來這樣那樣的議論,以及明的暗的抵製。


    這種活動,竟然對於坐在衙門裏的大老爺張牧之也產生了意外的誘惑。他也有心想把自己的臉蒙起來,施展出他久已不用的飛簷走壁、開門破戶的精巧本事,去幹幾迴浪漫的痛快事。但是被他的兄弟夥們阻止了:“你到底是出頭露麵的老爺嘛!”


    但是這一迴,當他聽到他的兄弟夥們在暗地商量,想去幹一樁非凡的活動時,他怎麽也按捺不住自己,非得親自去走一迴不可了。原來是他的兄弟夥們在商量著,想要鑽進防備最森嚴、牆高屋深的黃公館去和黃大老爺開個小玩笑,警告他一下:“你的腦殼並不是鐵打的,搬不得家的;頸項也不是鋼澆的,砍不斷的。”警告他再要作惡,有人是能夠進他的公館來找他算帳的。張牧之贊成偷偷幹一下,他堅持要自己參加,算做是他當縣太爺的業餘消遣。


    事先,進行了周密的偵察,張牧之專門利用辦一件公事的機會到黃公館去找一迴黃大老爺,知道黃大老爺住的上房在哪裏。幾個跟班也趁老爺們在談公事的時候,隨便在公館裏暗地看清進出的門路。


    盜官記(20)


    又過了一些日子,他們半夜裏出動了。張牧之帶頭。他們很容易就翻過黃公館的圍牆,直奔黃大老爺的上房。但是不巧得很,值房的大丫頭說,黃大老爺不在上房,不知道今晚在哪個姨太太房裏過夜(這丫頭也不知道,其實黃大老爺今晚根本不在黃公館裏過夜,到後街一個叫“夜來香”的半開門的女人家裏過夜去了)。


    怎麽辦?張牧之當機立斷,砸開黃大老爺上房的商櫃和箱子,搶了一些鈔票、金銀和珍寶,然後把一把匕首插在黃大老爺睡的大床的枕頭上,就迅速退了出來。


    他們正要按原定路線,從後門旁邊豬圈矮房子爬牆翻出去的時候,不知道什麽人走漏了風聲,黃大老爺的衛隊趕過來,向他們開火。這時候還有一個兄弟夥沒上得了矮房,就被子彈封住了。張牧之他們就伏在牆上和藏在柱後的衛隊對射起來。但是在黑夜裏,彼此都看不清,一槍也沒有打中。當時一個衛隊的人拿出一支裝七節電池的長電筒來,像盞小探照燈一樣射向矮房,照得明晃晃的。那個最後正在爬牆的兄弟夥被一槍打傷了手,幾乎滾落到院子裏去。張牧之舉起手槍來正要開槍,一個光柱射到他的舉槍的右手上來,照得清清楚楚,下麵在喊:“打,打,一個也不叫翻牆跑了!”張牧之一見事情緊急,敵人在暗處,他們在明處,那個兄弟夥再爬牆的時候容易給打落下去。他舉槍瞄準那大電筒,叭的一聲,算是把電筒打滅了。但是幾乎同時,張牧之的一根手指麻了一下,他知道他的手被打中了。電筒被打滅了以後,大家都在黑處,衛隊朝牆上瞎打一氣,一槍也沒有打中。他們順利地撤了出來,從衙門的後門悄悄溜了進去。誰也不知道這是縣衙門裏的縣大老爺半夜出去消遣去了。


    第二天,黃大老爺親自坐上涼轎到了縣衙門,來找縣太爺報案。張牧之眼見自己的手指還包紮著紗布,不好出去見麵,就推說這兩天感冒了,請陳師爺出去接見。


    陳師爺出去接見了黃大老爺,黃大老爺把昨晚黃公館發生盜案的經過情況說了一下,送上了失盜的財產清單。並且堅持說,今天早上,在屋瓦上發現人血,一定是有強盜被打傷了,大概是打傷了手,因為牆頭上有血手指拇印;又說進去的強盜有四五個,一色的黑色短打衣服,臉上蒙了黑帕子。他要求馬上嚴加追查,緝捕強盜歸案,還把插在黃大老爺枕頭上的匕首也交出來,當做追查的線索。


    陳師爺說,縣太爺這兩天感冒了,在後衙裏休息,不能接見。但是他一定把這件案子向縣太爺報告,立即追捕強盜。黃大老爺隻好迴去了。


    陳師爺迴到後衙,把這件案子向張牧之報告了,並且把匕首送給張牧之看。張牧之用手接過他自己用慣了的這把匕首,很有意思地笑了一下,陳師爺忽然發現張牧之的右手一個指拇纏上了新的紗布,心裏不覺一怔:“難道會是這樣嗎?”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退了出來。照例發號施令,叫四門注意查緝。他當然知道,這是不會有結果的。


    過了幾天,張牧之為了一件公事,和陳師爺一起到縣參議會去,見到了黃大老爺和別的參議員。在談話的時候,張牧之不經意地舉起右手來比畫,他早已忘記他那受過傷的手指拇了。當然,所有到會的紳糧老爺們,沒有一個人注意這件事,隻是陳師爺心裏很吃緊。他特別注意地望著黃大老爺,看他是不是留心張牧之受傷的手指。還好,黃大老爺似乎毫不關心縣太爺的手指。但是直到散會,陳師爺始終捏一把汗。


    盜官記(21)


    又過了兩三天,在一次陳師爺和張牧之的閑談中,陳師爺旁敲側擊地提醒張牧之:“有些事情幹得太痛快了,隻怕要帶來不痛快喲。”又說:“黃大老爺這些人不是沒有心機的人,他要鑽到了哪怕針鼻子大的一點fèngfèng,也是要下蛆的喲。”


    張牧之隨便笑了一笑,沒有迴答。然而從此以後,城裏出俠客的事,就慢慢地再也沒有人提到了。


    但是,陳師爺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更沒有料到,無意之中他們出了一個大紕漏。


    張牧之到縣城裏來當了縣太爺以後,在西山一帶活動的兄弟夥們,有時候難免三個兩個地到城裏來走一走,開開眼界,徐大個和張德行他們幾個當跟班的就招待他們在縣衙門裏住。張牧之也通過他們和山裏的部隊通消息,告訴他們:哪個大鴉片煙客最近要運一批煙土進城,在什麽關口好攔路截下,取了他們的不義之財呀;哪個大財主要運大批貨物過西山,叫他們在半路上搶了,運到鄰縣去發賣呀;特別是黃大老爺的商貨、鴉片煙和租米,他們隻要查訪到了,就馬上告訴山裏,派小隊出來在外邊突擊。因為消息確實,幾乎迴迴都得手。而且人不知鬼不覺,誰也弄不清是哪一股綠林英雄幹的事。黃大老爺約集幾個大紳糧到縣衙門來報案,拜會張牧之,說:“本縣治安問題愈來愈嚴重了,根子都在西山有個江洋大盜張麻子,一直沒有落網,要通緝歸案才好。”


    張牧之和陳師爺哼哼哈哈地答應了,並且又把過去通緝張麻子的告示找出來,照抄一遍,貼出去。上麵寫的還是通緝那麽個有大鬍子的張麻子。張牧之在這些告示上蓋上縣政府大印的時候,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黃大老爺又在縣參議會上唿籲,要求派兵去清剿。張牧之也裝模作樣地極力贊成派團防隊去清剿,但是要參議會通過隨田糧附征一筆清鄉費,參議會也通過了。在這同時,張牧之派人送消息迴山裏,叫他們或者暫時躲開一下,或者索性在重要關口打埋伏,撈他幾支好快槍。團防隊打了敗仗迴來,總是照老規矩報喜不報憂,清剿的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張牧之還是在城裏當他的縣太爺,平安無事,思想也有些鬆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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