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筆五萬元愛國捐的公事一下來,那些有錢有勢的老財們紛紛出動,上下活動,打通關節,要求包收愛國捐。可是誰也莫想一口獨吞,連黃天榜大老爺也不敢使出他的“天棒”,獨包了,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後辦事擱得平。你要求包這一個鄉,他要求包那一個區,而且是先付包銀,倒是可以的。這條件真夠優厚的了,可是張牧之偏偏不幹,他要研究一個新章程、新辦法。


    他找陳師爺問了一下。陳師爺解釋說,如今的國民政府就是捐多稅多,所以大家叫“刮民政府萬稅”。一道捐稅下來,就像在窮苦老百姓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繩子。城裏鄉下,都要搞得雞飛狗跳,逼得多少人家傾家蕩產,多少人家鬻妻賣子,多少人尋死上吊呀。可是那些包稅的老財們卻藉機會發大財,嗬嗬笑,所以鄉下人形容說:“地主老財笑哈哈,窮苦百姓淚如麻。”


    盜官記(14)


    張牧之和他的幾個兄弟夥一聽是這麽個整法,就冒火了。張牧之叫道:“算了,老子不給他收了。”


    陳師爺說:“那咋行?你這個縣太爺不想當了?”


    王萬生說:“為了當這個臭官,要我們去坑害窮人?”


    陳師爺笑了一笑說:“刀把子在你手裏,你要向哪個開刀,還不是看你的。”


    張牧之問:“你說咋個整法才好?”


    陳師爺說:“我們不想在這裏頭取利,不包給老財們,讓他們拿去坑人。但是我們自己如果要去四鄉找有錢人收這筆捐,你就搞一百個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齊。”


    王萬生問:“那怎麽辦?”


    陳師爺的點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幾下子,腦子一轉就出來了:“這麽辦,隨田糧附加。有田有糧的都是富實人家。”


    “好,好!”張牧之他們幾個都笑起來,“五萬元都弄到他們頭上去,專門整治他們。”


    “不過,”陳師爺說,“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縣的硬牌子,本來是他們賺錢的買賣,倒弄得來要他們蝕財,他們要叫喊,要抗捐不交。”


    “我們頂住跟他們幹,最多砸了縣太爺這把交椅。”張牧之說。


    深謀遠慮的陳師爺說:“你一拿王法整他們,他們會暗地去上邊告狀。所以要去上邊找個說得起話的靠山才好。”


    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由張牧之和陳師爺趕到省裏去一下,公開說的是去要求減少愛國捐數目,其實是去用錢打通門路,拜省上一個最有勢力的劉總舵把子的山門。多虧陳師爺的門道多,幾下就打通了。這位總舵爺,也樂得收這種縣太爺當門生,隨時三千五千地得點孝順錢,也要得。他們還把這筆捐要採取隨田糧附加徵收的好辦法,向省田糧總局打了一個招唿,對方哼呀哈的,沒有說什麽。


    他們迴來以後,張牧之本來想召集本縣有田有糧的大糧戶開會,特別是把黃大老爺請來,宣布上級的指示。陳師爺卻勸張牧之先通過“民意”了再辦。


    “什麽民意?”張牧之問。


    “就是縣參議會,這是民意機關。他們要不通過,你搞起來費力些。”陳師爺說。


    “民意機關”,這個詞我們大概都熟悉,聽說不知道是哪一年,當權的國民黨忽然想起了他們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要提前結束訓政時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這麽訓來訓去了,宣布要“還政於民”了。於是,從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機關”,這個民意機關就是各級的參議會。這個參議會的參議員要層層選舉,說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誌的人選舉出來。哪個地主豪紳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這可是名利雙收的事。於是*政治的好戲上演了。選舉的時候,可熱鬧了。有公然賄賂的,有公開造假票的,有用油大來換票的,有用槍炮來搶票的,爭得一塌糊塗,搶得一塌糊塗,還打得一塌糊塗,到底成立了縣的民意機關——參議會,而且一致選舉黃大老爺當了縣參議會的議長。參議員們是些什麽人可想而知了。這的確是一個代表地主老財們的有權威的機關,什麽事你要通過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陳師爺勸張牧之要通過一下“民意”。


    張牧之問:“他們要不通過,怎麽辦?”


    陳師爺笑一笑說:“這也不要緊,國民政府有規定,參議會隻是諮詢機關,沒有權力捆住政府的手腳的。參議會不通過,政府一樣幹。國民黨那個中央政府,曆來就是這麽幹的。”


    盜官記(15)


    哦,原來還有這一條,國民黨“民意”的把戲原來不過如此。謝天謝地,有這一條就好辦。在這一點上,張牧之硬是擁護國民政府對於民意機關的權力限製。


    於是,張牧之請黃大老爺召開縣參議會。他親自到會宣布上級的徵收愛國捐五萬元的通知。並且發表堂皇的演說,說這是為了江西打共產黨,戰事所需,一分錢也不準少,隨田糧附加,限期交清,否則以貽誤軍機論罪。


    “好硬氣!”大家嚇得倒吸了一口氣。


    “看來這迴事情要燙手。他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


    “這個後生恐怕有後台吧,不然怎麽這麽硬。”有的人又擔心說。


    “說得好聽罷了。隻要他把錢一裝腰包,就會‘水’了。”有的人根本不相信有見錢不抓的縣太爺。


    “那金子就是火,隻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會軟化。”另外一個人支持這種看法。


    不管在參議會上怎麽偷偷摸摸地議論來議論去,怎麽公開地討論來討論去,國民政府反正要收這五萬塊錢。結果好說歹說,還是叫做無異議通過,就是用不著舉手表決。


    一般老百姓聽說這一迴的愛國捐是隨田糧附加,不包出來了,都舉手叫:“阿彌陀佛!”民國以來,算第一迴看到過一個清官。不過大家還要看一看。光說大話、不幹好事的縣太爺,他們過去也見得多。


    但是,張牧之硬是怎麽說,怎麽幹。這一下不是把鄉下的窮苦老百姓整得雞飛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糧的財主們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交的,他就去捉來關起,限期交清。張牧之帶來的一個跟班,名叫張德行,因為他的鬼點子多,外號叫他“張得行”。張牧之叫他負責監押這些老財,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財主押起來,好話他不聽,送錢他不要,隔一陣在他們身上出氣,狠狠地敲他們一陣。“哼!你們也有今天!整!好好給我啟發啟發!”“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財主招架不住了,隻好認輸,乖乖地交錢了。張德行這一迴真是“得行”了。他說:“老子這一輩子沒有這麽痛快過。”


    但是果然還是碰到硬牌子。本縣第一塊硬招牌黃大老爺的一個管家硬是頂住不交。是不是黃大老爺故意這麽布置,來試一試張牧之的“硬度”的,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著看硬鬥硬的好戲。張牧之一聽說是黃大老爺家的,毫不客氣:“哼,老子正在找你的fèngfèng釘釘子呢,好,給我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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