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把他們押上山去。師爺和會計主任沒有想到這個山大王認得字,一下子把他們的身份戳穿了。在上山的路中,秘書師爺偷偷問一個帶槍的大個子:“請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秘書師爺發這個問,不知道是什麽用意,難道他想在進鬼門關以前,打聽好這個山大王的名字,好去向閻王爺告狀嗎?或者還幻想,這些人不過是哪一位縣裏的大爺放出來的“棚子”,隻要答應把銀錢財寶全數交出,便可以虎口逃生呢?


    “你問這個幹啥子,我們就是這一部分的。”那個帶槍的押他們上山的大個子迴答。


    “哪一部分的?”


    “就是這一部分的。”大個子生氣了,橫眉豎眼的。


    這個師爺始終問不出一個要領來,過一會兒,他的嘴巴發癢,於是又打聽,指一指張牧之問:“那位頭領是?……”


    “閉住你的鳥嘴!”那大個子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鳥嘴”是閉住了,但是流出血來。


    “縣太爺,這不是你坐在大堂問案子的地方啊!”張牧之心平氣和地說。


    盜官記(8)


    上山以後,三問兩問,師爺和會計主任都不能不老實地承認他們是從縣城逃出來的,並且供認了他們串演的那出趣劇。


    張牧之無意地問那個會計主任:“你為啥要叫他們冒認?”


    會計主任這才原原本本地講出省城官場裏賣官買官,以及山西錢莊囤積委任狀的內幕來。


    “啥子人都可以去買官做嗎?”張牧之問。


    “隻要你有錢。”會計主任肯定地迴答。


    張牧之聽到官場這麽汙糟,很吃驚,但是卻大笑起來。


    不用說,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來的和臨走時偷來的錢財和鴉片煙,全部被沒收了。王家賓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還意外地得到了足夠迴省城的路費,趕忙下山逃命去了。對那些抬滑杆的和挑夫加倍地發了路費,也叫他們下山走了。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真的得到了路條,但不是用墨寫的,是張牧之用血寫的,他們進鬼門關報到去了,活該!


    “老子也去買個縣官來當一下。”張牧之從會計主任口裏得到靈感,忽然異想天開起來。一個江洋大盜居然想要去當縣太爺,你們聽起來,未免太奇特了吧?你們大張著嘴巴,看著我幹什麽?


    其實我看並不見得有什麽奇特。我倒想反問你們一句:為什麽一個強盜就不能去當縣太爺?我看,縣太爺比強盜還不如,比強盜還強盜,還壞十倍百倍哩。不,簡直不能比的。你莫看他們穿上袞袞官服,坐在掛著“正大光明”匾的大堂上,神氣得很,其實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都是頭頂上長瘡,腳板心流膿,壞透了的傢夥。有個秀才形容他們是:“一身豬、狗、熊,兩眼官、勢、錢,三技吹、拍、捧,四維禮、義、廉(無恥)”,一點不差。他們對老百姓就是公開地搶,公開地殺,抓拿騙吃,無惡不作,到頭來還硬要老百姓給他們送萬民傘,立德政碑。無恥之極!他們有哪一點比強盜好呢?


    我在這裏不是發牢騷,不過是說了實話。至低限度我碰到過的縣太爺,沒有一個比張牧之這個江洋大盜好。事實就是這樣。


    張牧之從來說話算數的,在他那個“王國”裏,他說的話就是決定。而且當他和他的兄弟夥一說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麽想法?前頭我說過了,張牧之平生有一個大仇人,就是住在縣城裏的外號叫黃天棒的黃大老爺。他一家死盡了,就是這個他沒有見過麵的黃天棒幹的壞事。他發了誓,死也要進城去報這個仇。兄弟夥聽他這麽一說,誰不同意呢?而且簡直為張牧之這個強盜進城去當縣太爺的想法著了迷了。


    在他們的腦子裏,本來隻能想像得出,那些地主老爺和他們的少爺才有資格去當官,才有資格去坐大堂。隻要老爺一聲令下,兩旁兇神惡煞似的差狗子們大聲吆喝,跟著就是扁擔一樣的刑杖,打到他們這些普通農民的屁股上來了。坐在大老爺旁邊那個文書師爺已經寫好了判辭,無論什麽樣的判辭,他們隻有在那上麵畫十字或者按手指印的份了。他們怎麽能夠想像得出來,就是和他們這些泥巴腳杆一樣的張牧之,忽然很威嚴地坐在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們這些泥巴腳杆就站在兩邊廂,也拿著扁擔。張牧之忽然一聲叫喊:“帶黃天棒上來!”他們就一路傳話傳下去:“帶黃天棒上來!”於是他們平常痛恨之至的黃天棒被狠夾著推上大堂來,頭也不敢抬地跪在張牧之的公案前。於是也被按在地上,在他屁股上劈劈啪啪地打起板子來,隨他鬼哭狼嚎,也不饒他。……哈哈,這是多麽叫人痛快的事,多麽令人神往的事!現在,他們的頭頭張牧之說:“我們也去買個縣太爺來當一當。”想像不到的痛快事情就要實現了。就是為這個要付出砍頭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因此他們一致擁護他們的頭頭的這個勇敢的決定,就這麽“一致通過”了。


    盜官記(9)


    但是馬上就發生一個問題。到縣城去買個縣太爺的一切開銷,是毫無問題的,就把他們剛才從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那裏沒收來的這筆不義之財中抽出一部分來,也就夠了。問題是哪個能去辦這個買官的事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用錢去買了個縣太爺來,可是他們肚子裏都沒有一點墨水,沒有一個能夠搖筆桿子的師爺,這怎麽行呢?至少要寫告示、看狀子嘛。這個師爺又到哪裏去找呢?


    “去給我弄個師爺來!”張牧之又作出決定了。於是下邊的兄弟夥就去想方設法,“弄”一個師爺來。怎麽弄法?他們派幾個兄弟夥化裝到縣城裏去打聽,看哪個肚子裏有墨水的師爺合適,就把他弄來。他們進縣城裏打聽幾天,認定縣政府裏有個誰也沒有把他打在眼裏的窮科員合格。這個人也是苦出身,為人自來比較正派,對於縣裏的各種事情、各種人物都比較熟悉。他們迴來向張牧之說起這個人,張牧之說:“好,合適。”他同意了。幾個兄弟夥又進城去,想辦法把這個科員逗出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他到山裏來了,並硬要他當秘書師爺。這個科員就這麽糊裏糊塗升了官。他叫什麽名字,我也不知道,暫時就說他姓陳,以後我們就叫他陳師爺吧!


    陳師爺起初不答應,他想哪有這種強迫封官的搞法?張牧之說:“好,你不幹,你就先在我們寨子上委屈幾天吧。”說的是委屈幾天,結果陳師爺在山裏一住就是兩三個月。他暗地裏看,這一夥強盜其實都是窮人出身,被逼上梁山的。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吃酒,公平分錢,打起仗來,勇敢衝殺,拚死相救,像親兄弟一般。他也有些感動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一些好人哩。這哪裏是他在城裏聽說的殺人放火、窮兇極惡的張麻子這股土匪的模樣呢?說到對於他,雖說在“弄”他來的時候,曾經有過不很禮貌的舉動(聽說是用麻袋把他裝起來,當做貨物綁在馬背上,馱上山來的),可是“弄”進來以後,卻對他十分尊敬,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沒有告訴他就暗地派人送錢到他家裏去,好叫他家裏安心過日子。而且他聽到這個頭頭終於很直慡地對他說:“陳師爺,你瞧得起我們這些泥巴腳杆,你覺得我們幹的是劫富濟貧的好事,願意和我們幹,你就留下;你覺得不是這樣,在這裏不自在,我們送路費,你走就是,一點也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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