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官記(4)


    有的政客,官癮很大,也自以為有一套做官的辦法,又具備著做官的資曆,但是“宦囊羞澀”,沒有錢,怎麽辦?有辦法,找山西錢莊就行了。


    不知道你們聽說過山西的錢莊沒有?據說那是最會做生意買賣的山西商人開的,就和現在的銀行一模一樣。這種錢莊擁有雄厚的資本,放高利貸,開設當鋪,囤積居奇,投機倒把,買賣地產,承辦匯款,發行像鈔票一樣管用的銀票。凡是能夠賺錢的事,他們就削尖腦袋,拚命去鑽,於是就看中買賣官職這項生意了。當然,這些商人不懂“政治”,自己去當官,總是玄得很,怕蝕本。因此,他們就派人到少城公園綠蔭閣,找那些賣官的引線人辦交涉,買下一批各種候補官員的委任狀來,當做商品一樣囤積起來。省裏賣官的大官員們也嫌零敲碎打地零賣太麻煩,這樣向山西銀號批發出去,賣得又快,錢又成整,實在方便。那些想放出去做官的人,就可以直接找上這樣的錢莊辦交涉、講條件,幾分錢幾分貨,好多銀子買個幾品官。省得到處又托人情又送禮,到那些大公館去受那些狗仗人勢的看門的差狗子們的閑氣。這當官的青雲之路也實在簡捷多了。你去找山西錢莊買官的時候,還有一個方便之處,就是可以“賒官”。你有現錢就出現錢,他們收取一定的利息就行了。你沒有錢也好辦,立一個賒官的字據,保證你上任去做官以後,在幾個月之內,把錢刮出來,連本帶利償還給錢莊就行了。隻是有一個條件,錢莊為了保險收迴本利,照例派一個得力的人跟著你去上任,擔任你的會計主任,一切收入都得過他的手。錢莊墊的錢當然優先扣下,以後刮出來的才算你自己的。這樣的“賣青苗”,雖說利錢未免大一些,要忍受錢莊的大利盤剝,但是總算是無本萬利,也劃得來。隻要上任之後,多費一些手腳,向老百姓颳得兇一些就是了。


    我們親眼得見的那位會計主任所導演的這幕趣劇,就是這麽來的。你想,他的錢莊老闆出了本錢,賒給王家賓一個縣太爺的肥缺,叫他跟著來當會計主任,收迴本利,哪裏知道事出意外,王家賓上任未成,就落水淹死了。如果就此宣告縣太爺落水死了,這本錢豈不白白丟進大江裏去了?他迴去怎麽向他的老闆交帳呢?所以這位會計主任靈機一動,就強迫王家賓的老婆拿出買官的本錢和利錢來。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裏有許多錢?隻好交出委任狀,承認會計主任的巧妙安排,由秘書師爺冒充王家賓,走馬上任,她老實地當師爺的太太。這個師爺不要出一個本錢,就撈到一個縣太爺當上了,還意外地弄到一個女人給他做太太,哪有不幹的?於是三下五除二,一切都辦得很順利,照會計主任導演的趣劇演下來了。待到他們演的戲漏了底,他們已經撈夠了本利,可以捲起行李,逃之夭夭了。這一逃就搞得真相大白,在全縣傳開了這件奇聞。


    這件奇聞,偏偏傳到我們下麵要談的一位綠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幹出更加離奇的、驚天動地的事來。


    這位綠林英雄名叫張牧之。但是這個名字是後來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麽,已經不可考證了。他在綠林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大家叫他張麻子,或者又叫張大鬍子。可能由於我們這個社會有一個習慣,就是愛把那些不安分接受*老爺們統治,不肯皈依三*義,跪倒在*幟下的賤民,那些甚至起而嘯聚山林,和官府做對,造老爺們的反的非法之徒,通通說成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的土匪強盜,而且總是把這些暴民的領袖人物描寫成為窮兇極惡、吃人不吐骨頭的兇神惡煞,最低限度也要在他們的外形上賦予一些生理上的缺陷,比如張麻子、李拐子、王歪嘴、趙癩子之類。好像這些人都是上天降到人間來的孽星,他們絕不可以有一個長得五官端正的身體、足智多謀的腦袋、忠厚正直的人格和文雅善良的品行。假如把這些隻用來形容我們老爺們的褒辭,用去形容那些造反的強盜土匪,豈不是顛倒了世界了?於是我們這位綠林英雄張牧之,也就隻好奉命長鬍子、出麻子了。


    盜官記(5)


    但是我們對於張牧之,卻不能不再顛倒一下。因為要實事求是嘛。不管老爺們怎麽堅持要叫他為窮兇極惡的土匪,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是個麻子,而且有大鬍子(注意,大鬍子和土匪常常是有奇怪的聯繫的,比如有些地方就把土匪索性叫做“鬍子”),我還是要說他具有忠厚正直的人格、文雅善良的品德,而且還有一個足智多謀的腦袋。至於身體嘛,長得相當周正,既沒有長大鬍子,更不是一個麻子,幹幹淨淨的,倒像一個人才出眾的白麵書生。至少比我們天天看到的許多老爺和少爺們要周正得多、幹淨得多就是了。我這不是造謠,是親眼得見的喲。


    你們要問:“嘿,你怎麽親眼得見一個江洋大盜呢?”我是親眼得見的。而且我還給他當過……當過部下的。“嚄!更了不得,你倒去給土匪做過部下了!”是的,一點不假,我給張牧之當過部下,而且我覺得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上級呢,至少比我們衙門現在這些上級好得多。


    “你越說越叫人莫名其妙了!”是嗎?聽我擺出來,你就不會覺得莫名其妙,而且要說妙不可言哩。


    張牧之到底是哪裏人,原來名字叫什麽,誰也搞不清楚。後來老爺們不願意把“張牧之”這樣一個雅致的名字送給他,在名正典刑的時候還是叫他張麻子。我卻仍然寧肯叫他張牧之,不止我一個人,可以說滿縣城的老百姓都願意叫他張牧之的,而且還名正言順地叫他“張青天”哩。


    聽說張牧之是出生在一個十分窮苦的家庭裏,從小受苦,衣食無著,到了剛能端飯碗的年紀,便被送到一家地主老爺家裏當放牛娃兒去了。這家地主其實是本縣第一塊大招牌的大地主黃天榜大老爺的管家,他是從當二地主發家的,所以就特別的刻薄。在這家做工的長工隊伍裏有一個老年長工,當了長工們的領班,名叫張老大。這個人很有意思,雖說當長工好比是掉在黃連缸裏,苦不堪言,他卻總是那麽樂嗬嗬的樣子。他喜歡和大家說說笑笑,特別喜歡跟大家擺龍門陣。在閑暇的時候,他就用擺龍門陣來排遣大家心裏的煩悶。這些龍門陣大半是揭老爺們的醜底子,長窮人的誌氣的。他還常常擺什麽地方出了“神兵”了,什麽地方窮人打夥上山立了寨子,自己坐了天下了。這些對於當放牛娃兒的張牧之,就是啟蒙的好教材。他從這裏吸收了豐富的精神營養。他是多麽欽佩那些綠林英雄啊!這個老長工張老大,還識得幾個字,能夠看懂木板刻印的小唱本,他喜歡在趕場的時候,在小地攤上買幾本迴來讀。他擺的有些龍門陣就是從這種唱本中取出故事來,又根據他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加以補充和修改,才擺給大家聽的。張牧之拿著那些唱本,簡直看神了,他沒有想到這裏頭有這麽好看的東西。可惜他是個睜眼瞎子,扁擔倒在地上,認不出那是個“一”字。他發奮要拜張老大當老師,向張老大學認字。他向張老大一說,張老大就答應了。不過長工同伴們要他正二八經給張老大磕個響頭,拜門當弟子,張牧之也真的給張老大磕了一個響頭,喊一聲張師傅。張老大樂嗬嗬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好,我們就來造一迴魁星大菩薩的反,叫窮人也當秀才。”經過幾年的努力,張牧之居然也能讀唱本和別的小書了。這一下簡直把他樂壞了,在他麵前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他見什麽讀什麽,甚至陳年的帳簿和過時的曆書,他都要拿來翻看,長了一些知識。長工們都喜歡這個青年,算是他們中間的小秀才,什麽事都愛同他商量。又過了幾年,他長大起來,能和長工一樣幹活的時候,他的師傅張老大突然得病死了,他哭得很傷心。張老大光棍一條,也沒有一個親人,張牧之就自願給師傅披麻戴孝,送他歸山。張牧之在長工隊伍中早已是一個事實上的領袖人物,於是他接著當了長工領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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