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張老,你在笑,不信服吧?還有,老黃,你是重慶人,大碼頭上的人,難道也不信?起初,我也不信服,船上有那麽多劃船的,還有當家掌舵的艄翁,難道他們不怕死,硬把船往礁石上撞?但是實踐了幾迴,我是信服的。那些劃船的船夫的命算個球!反正全部或大半淹死了,命大能爬上岸的不過寥寥幾個人。正好,可以叫他們證明,是船出了事故嘛,糧食都倒進水裏去了嘛。但是那艄翁呢?他自己願意把船舵亂扳,鼓起眼睛叫船碰在礁石上嗎?他有啥不願意的?隻要多給他幾個錢就行了。不過這還是不大保險。最保險的辦法是派到船上去的那個押運員,到了灘口,在後艙裏,他出其不意,把舵猛力一扳,趁勢把艄翁打下水去,就像被舵打下去的一樣。掌舵的淹死了,這就萬無一失了。啊,你說太殘忍了吧?哪個做生意買賣的老財迷和專刮地皮的官僚是幹幹淨淨的?他們刮來的哪一張鈔票上不是浸透了貧苦老百姓的血汗和眼淚?隻要有大利,把他親老子砍成八大塊來當狗肉賣,把他的婆娘弄去陪別人睡覺,他在床邊喊號子;叫他給人當龜兒子、龜孫子,都是肯幹的。明天就把他綁赴法場,砍腦殼示眾,叫他嘴啃河沙,頸冒血花,靈魂不得升天,隻能入地獄去上刀山,下油鍋,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是不怕的。嘿,這些人,我算是看得多了。


    報銷記(7)


    總之,就憑這一招兒,我們這個裕民公司就算有了切實的本錢,好多倉糧食實實在在貼上裕民糧食公司的封條,屬於公司所有了。會計主任的帳上報銷了海損,我的帳上做得天衣無fèng。


    但是我們正在得意呢,卻碰到了“硬火”。


    有一迴,我們發現糧食市場上有一些投機商人又在起鬧抬價、抓糧食。會計主任毫不在乎,對我說:“哼,那不過是幾隻蝦米,連小魚都算不上。我肯信他幾爺子能把大海攪渾了。送上門來的蝦米,吃吧。”於是他還是用先吐後吞的辦法來整治他們。


    但是這一迴有點怪了,這幾隻蝦米硬是不服吃,一股勁地收糧食,銀行好像是他們開的、支票是他們印的一般,一本一本地開出來,拿到銀行硬是過得硬,可以兌現。過了十來天,幾乎把這個糧食最多的市場上的糧食都抓過去了,好像胃口還大得很。嗯!這不是蝦米,莫非是裝成蝦米的大魚!會計主任和局長都驚詫了。明擺著的,公司是買空賣空,拋售的都是國家公糧,如果重慶通知馬上要叫送糧食,或者什麽部隊派人到這裏來要軍糧,怎麽辦?局長不能不叫會計主任去摸底,這些投機商人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費了不少周折,到底弄清楚了,他們是從重慶來的,是打起重慶一個叫富國糧食公司的旗號來收購的,市場上有多少,他們收多少。


    更怪的是,原來會計主任認定很“鬼”的那個糧食局的老會計,忽然來拜訪我,並且堅持要約我出去找個僻靜的小酒館去喝二兩。我感激他是我的第一個引路人,多承他教我為人的道理和報銷技術,才有我今天的發跡,所以我答應去了。到了一個小酒館,喝了幾兩,他看起來喝醉了的樣子。其實他的酒量很好,並沒有真醉,隻是裝糊塗地說了許多酒話,對我半是恐嚇,半是勸告。他說:“老兄,下灘的船,眼見要打沉了,你還不快起岸,更待何時?”


    我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說:“你投靠的這個裕民糧食公司,恐怕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吧?現在已經捉襟見肘,再經兩個浪頭一打,恐怕就要叫它‘打劈’了。”


    奇怪,他怎麽知道我們的公司處境不妙呢?我含糊其辭地說:“我隻管一個月拿到那五鬥米,年終爭取拿兩個月雙薪就是了,別的我管不著。”


    他笑了,說:“你那為之折腰的五鬥米,未必靠得住。現在有五石米的機會擺在你麵前,看你抬不抬手。”


    我問:“什麽意思?”


    他說:“現刻和你們公司在市場上競爭的對頭,來頭大得很,我看他們是連火門都沒有摸到。”


    我說,我們已經知道是重慶富國糧食公司到這裏來抓糧食來了。


    他說:“你知道‘富國’是哪個開的?”


    我說不知道。


    他神秘地輕聲告我:“來頭大得很,聽說是這個。”他伸出兩個指頭來。


    我搖頭表示不知道他伸出兩個指頭指的是哪個。


    “嘿,孔二小姐你都沒有聽說過?”


    哦,孔二小姐,我倒是聽說過,是當今掌管政府經濟大權的孔祥熙的二女公子。關於她,隻聽說過許多神話和笑話,不過是茶餘酒後的談資,誰去認真?比如說她經常是女扮男裝,還娶了好幾個“麵首”也就是男姨太太,等等。又聽說她是重慶經濟界一霸,可以點鐵成金。這倒是真的,如果富國糧食公司真是她開的,那裕民糧食公司即使有當今的糧食部長當後台,也是鬥不過她的。難怪這迴把裕民整得這樣狼狽,原來是碰到硬碼子上了。我說:“這樣說來,裕民這迴怕要垮台。”


    報銷記(8)


    他笑一笑說:“哼,你以為這隻是為了對付你們一個還沒有長成氣候的小小的裕民嗎?目標是糧食部,是中央和地方在鬥法,在爭奪掌握全國糧食的大權哩!”


    哎喲,我真沒想到是這麽一迴事,更沒有想到我竟卷進這麽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爭的旋渦裏去了。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做好做歹地勸我:“老弟,我也是為你好,老實告訴你,裕民公司當然靠不住了,糧食部長也要被‘取起’,甚至還要叫他下不了台。你要不早點抽身,當心別人下不了台的時候,把你拋出來當替罪羊喲。你以為沉船的事,手腳就做得那麽幹淨?那個掌舵的並沒有淹死,有人養著這個‘活口’哩!”


    這真是晴天霹靂!沒有想到局長和部長他們沉船的事竟然漏了餡兒了。我裝糊塗沉默不語,這內情要漏出去,可不得了,糧食局長是好惹的?不過這老會計也許不過是來試探我的,他們其實並不是把內情摸實在了的。


    他看出我神色不安,馬上對我進攻:“這是幾千擔糧食的大事,現在有糧食部長兜著,沒事。但是部長垮了呢?新部長上台了,對海損事故不窮追到底?局長不拿幾個頭去,這個大案能結得了案?我就擔心有人要借你的頭呢。”


    我強自鎮定地說:“我說過,我是窮公務員,隻管記帳,一個月拿五鬥米,別的不沾。”我起身告辭了。


    我們分別的時候,他又警告我:“老弟,得抽身時早抽身,何必跟到爛船下險灘?隻要你肯轉向,有人對我拍了胸脯,不是你現在拿的五鬥米,而是五石米!”


    我迴裕民公司後,正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富國公司的硬後台告訴會計主任,請他轉告局長呢?我還正在猶豫不定呢,會計主任就來找我來了。他急匆匆地告訴我,重慶糧食緊張,糧食都被大投機商囤積起來了,不肯拋售,市場上糧食供不上,部長喊過不到關了,叫我們馬上運一萬石公家的糧食去接濟。這真是壞了事了。這裏的公糧都拿來當本錢和富國糧食公司鬥法的時候拋出去了。當時以為隻要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收轉來的,誰知道富國糧食公司來頭大,隻吃不吐。糧食在他們手裏,票子在我們手裏,頂不了事,而且這票子天天在貶值,買一千石糧食的票子,過了十天半月工夫,買五百石也不行了。現在重慶催送糧食又催得緊,怎麽辦?莫奈何隻好把那昧了天良吃“海損”吃到嘴裏的幾千石糧食,忍痛吐出來,趕快送到重慶去堵口子。但還是不夠,隻好高價去四鄉收購些糧食來補送。說實在的,這麽一搞,裕民糧食公司老本蝕光,倒背了一屁股債,早已過了宣告破產的格格了。看來我要失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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