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記(10)


    哈哈,這實在太妙了,太有趣了!這也太叫人痛快了!縣太爺精明一世,竟然也糊塗一時!


    我們馬上把視察委員的這個寶貝皮包、那一堆爛字紙、那剃頭的傢夥,當然還有那一顆寶印和那一張派令一起拿到辦公室裏去了。


    這時辦公室裏已經來了許多同事,都圍過來看稀奇。我把那顆跌缺了角的官印和派令上的朱紅大印合了一下,完全合上了,再細看派令,原來是用油印精心仿印的,這張派令原來是視察委員——不,鬼才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假造的。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們的辦公室簡直成了“麵部表情展覽會”了,有的抿著嘴在微笑,有的眯著眼在癡笑,有的大張開嘴哈哈笑,有的用手按著肚皮笑,以免有發生爆破的危險。也有莫名其妙地在同事背上擂幾拳頭,表示痛快的。隻有我們的補疤聖手沒有笑,他正拿著那一顆官印和那一張油印派令,在品評人家偽造技術水平的高低呢。小衛也沒有笑,他隻顧站在門口欣賞我們這個“麵部表情展覽會”。


    我們正在又笑又叫,縣太爺忽然走進來了,當然在他後麵還跟著師爺。縣太爺著急地用手指著後花園,生氣地、但是小聲地責備我們:“吵什麽?把客人吵醒了,我要重責不貸!”


    我們都趕快落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做聲。補疤聖手也趕快把那顆印和派令放在縣太爺的辦公桌上,溜迴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縣太爺走近辦公桌,拿起那顆官印來。縣太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從那顆印的重量和硬度上馬上就明白這是怎麽一迴事了。可是他還強自鎮定,坐在椅子上,細看那顆假官印,又拿起那張派令細看一下。


    “嗚——”他到底支持不住,昏倒在椅子上了。


    師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從縣太爺的手裏拿過那顆印來看了一下,也幾乎站不住了。但是這一場打擊到底不是直接落到他的頭上的,他隻暈了一下就鎮定下來,並且趕快去喚醒縣太爺。


    縣太爺醒過來了,發瘋似的站起來唿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又把那顆假官印看了一下,並且拿去和派令上的印合了一下,他用手狠狠一捏,就把那顆官印或者說那塊幹肥皂捏得變了樣子,丟在地上。他還不解恨,把派令也扯爛,也丟在地上,恨恨地罵:“媽的,老子要……”


    “噓——”師爺阻止縣太爺,用眼神向後花園瞟了一下,縣太爺的理智才恢複過來了。啊哈,他才想起那個假視察委員正在客房睡覺呢,這不是他的手心捏著的麻雀嗎?他忽然兇惡地叫:“把他給老子抓出來!”


    小衛本來是笑著的,一聽就變成很嚴肅的樣子跑到縣太爺麵前說:“他一早就提著一個綠帆布提包出城去了,說是去鄉下密查種鴉片煙的。”


    “啥子?提個綠帆布提包走了?完了,完了。”他不住用拳頭打自己的頭,好像一切問題都在於他的頭沒有給他辦好事情。他用腳想去踩爛那顆令他難堪的肥皂印。師爺趕快從地上撿起那顆肥皂印和派令,說:“慢著,還要留著辦案子!”


    師爺皺著眉頭把那張派令看了好一陣,又把肥皂印研究了一陣,似乎恍然大悟了,他在縣太爺的耳邊嘀嘀咕咕說幾句什麽,隻聽到:“……好像和那天看到的……”


    縣太爺聽了,他的眼裏忽然發出兇惡的綠森森的火光來,咬牙切齒地叫:“哼,一定是的,一定是共產黨活動到城裏來了!”他對師爺叫,“快點,派人去東門追,把這個共產黨給我抓迴來,給我殺呀,給我砍成八大塊呀!”


    破城記(11)


    我們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師爺遵命出去布置了。縣太爺轉身對小衛叫:“快點去縣黨部叫郭書記長來!媽的皮,他管的啥子事喲!”


    小衛也出去了,縣太爺一個人坐在那裏,不說一句話,空氣十分緊張。我們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共產黨的活動在我們這個縣是久有曆史的,幾年前紅軍從我們這裏走了以後,就留下根子,一直有一支不大不小的遊擊隊,忽隱忽現、忽東忽西地在大山裏活動。這兩年也打過不少仗,遊擊隊拔過地主的寨子,打過區公署,開過一些倉。為對付這支遊擊隊,專區還從保安團裏撥來一個保安大隊,專門住在縣裏;也下鄉去捉過不少老百姓迴來砍了頭,掛在城門口示眾。不久以前,聽說保安大隊把這支遊擊隊攆到幾百裏以外的大山裏去,完全打垮了,還抓迴十幾個共產黨員,押在死囚牢裏,其中還有不大不小的頭兒。怎麽縣太爺卻說是共產黨活動到城裏來了呢?


    過了一陣,郭書記長來了,他把那顆假官印和假派令仔細研究一陣,沒有說話。縣太爺卻不耐煩了,平時縣太爺對書記長總是很客氣,今天卻大動肝火,開起黃腔來:“看你管的啥子事,共產黨活動到縣衙門裏來了,你還一天到晚抱著你那個婊子睡覺,哼!”


    捉拿共產黨是書記長的第一件大事,今天出了這樣大的漏子,他是脫不掉幹係的。他雖然不像縣太爺那樣,昨晚上給這個假視察委員塞了“包袱”,遭到物質上的嚴重損失,可是他大概也把本縣防治共產黨的機密大事向這個共產黨匯報得一清二楚了吧,這卻更是非同小可。他自己已經很著急了,一聽縣太爺沒有好話,也生起氣來,迴敬了縣太爺兩句:“我倒要請問一下哩,是哪個糊裏糊塗把共產黨恭恭敬敬接到縣衙門裏來的?唵?”


    “哼!”縣太爺正要發作,師爺迴來了,馬上給他們解交,把他們兩個都勸到後花園客房去。起初還聽到他們兩個在你咬我,我咬你,後來就沒有聲音了,大概是和解了,認真去視察現場去了。過了一會兒,師爺出來把昨天進來向縣太爺報告“來了”的馬弁和昨天在衙門口大叫“敬禮”的衛兵叫進去盤問去了。顯然,昨天要沒有這兩位下人過於積極的活動,也許縣太爺不致造成這樣大的錯覺。又過一會兒,師爺又出來叫小衛去迴話,小衛卻還沒有迴來。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口跑進來一個政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對師爺叫:“師爺,師爺,視察委員來了!”


    “什麽?”師爺正莫名其妙,縣太爺和書記長在裏麵聽到了,三步當兩步跑了出來,縣太爺大聲叫:“視察委員在哪裏?給我抓進來,快點給我抓進來!”


    書記長也大叫:“把這個共產黨抓進來!”


    師爺也跟著叫:“抓進來!”


    那個政警跑出去,一下子就把視察委員抓進來了,他死死地扭住視察委員的衣領不放,小衛也在幫忙又拖又拉。


    視察委員身不由己,被拖了進來,他在大罵:“你們是什麽混帳東西,這樣胡鬧?”


    視察委員氣勢洶洶地擺脫了政警和小衛的挾持,大踏步走向前來,大聲地問:“你們哪一個是縣長?”


    縣太爺走向前去,奇怪地望著走進來的這個怒氣沖沖的人。那個人把一封蓋著大官印的公文送到縣太爺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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