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見爸爸同意入山寫書畫,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副大紅閃金對聯紙來,說他父親今年70大壽,做兒子的要表表孝心,請書寫一聯,托人送到山裏,聊表寸草之心。爸爸當然滿口答應,便到樓下客廳裏去寫了一副慶壽的八言聯。閃金紙不吸水。墨瀋堆積不幹。管帳的建議抬出門外到人行道太陽底下去曬曬。老闆不同意,怕被過往行人踩了。管帳說由他去守著。於是把對聯抬了出去。爸爸自迴樓上休息。


    豈料一線生機就在這時出現!


    老闆親自上樓通報說,一位路過的趙先生要見爸爸。說話之中,客人已經上樓。是一位壯年男子,身穿皮夾克的。他一見爸爸,就熱情握手,連稱“久仰久仰”、“難得難得”,是無錫常州一帶口音,倍感親切。他名趙正民,是汽車加油站站長。他說,想不到路過旅館,看到墨跡未幹的對聯,是他久仰的豐子愷先生寫的,趕快來訪。他問起爸爸如何流落到此。


    爸爸向他訴說後,這位趙先生慷慨地說,明天正好有一輛運汽油的車開往都勻。車上的空位子原是送他家屬的。現在讓給我們先走,若有人盤問,就說我們是他家屬。爸爸問他自己的家屬怎麽辦。趙先生說,他自己是要到最後才能走的,所以家眷慢一步走不妨。爸爸連連稱謝。他說晚上再帶司機來。說罷便匆匆離去。


    爸爸在文中說出了他當時的心理狀態:


    我好比暗中忽見燈光,驚喜之下,幾乎雀躍起來。但一剎那間,我又消沉,頹唐,以至於絕望。因為過去種種憂患傷害了我的神經,使它由過敏而變成衰弱。我對人事都懷疑。這江蘇人與我萍水相逢,他的話豈可盡信?況在找車難於上青天的今日,我豈敢盼望這種僥幸!他的話多分是不負責的。我沒有把這話告訴我的家人,免得她們空歡喜。


    爸爸多疑了。這位趙先生倒是很守信,晚上果然來了,還帶著司機,讓他看過人數,一一點過行李。然後,趙先生拿出一捲紙來,請爸爸作畫。這原本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爸爸在《藝術的逃難》一文中有一番話,道出了藝術家的心聲,很有意義。如下:


    我就在燈光之下,替他畫了一幅墨畫。這件事我很樂意,同時又很痛苦。趙君慷慨樂助,救我一家出險,我寫一幅畫送他留個永念,是很樂願的。但在作畫這件事說,我一向歡喜自動,興到落筆,毫無外力強迫,為作畫而作畫,這才是藝術品。如果為了敷衍應酬,為了交換條件,為了某種目的或作用而作畫,我的手就不自然,覺得畫出來的筆筆沒有意味,我這個人也毫無意味。故凡筆債———平時友好請求的,和開畫展時重訂的———我認為一件苦痛的事。為避免這苦痛,我把紙整理清楚,疊在手邊。待興到時,拉一張來就畫。過後補題上款,送給請求者。總之,我歡喜畫的時候不知道為誰而畫,或為若幹潤例而畫,而隻知道為畫而畫。這才有藝術的意味。這掩耳盜鈴之計,在平日可行,在那時候卻行不通。為了一個情不可卻的請求,為了交換一輛汽車,我不得不在疲勞憂傷之餘,在昏昏燈火之下,用惡劣的紙筆作畫。這在藝術上是一件最苦痛、最不合理的事!但我當晚勉強執行了。


    我哪裏懂得爸爸這種藝術家的心情。我隻覺得爸爸畫了這幅畫,我們就能去都勻與大家相會了,爸爸的畫那麽靈通廣大!


    第二天一早,趙先生還親自來送行。我是坐在司機旁邊的。我記得他關照我遇檢查時要把人縮下去使自己顯得小些。終於下午平安到達都勻。汽車站牆壁上果然貼著先到6人的旅館地址。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他們。大家笑得合不攏嘴。爸爸說:


    “人世難逢開口笑,茅台須飲兩千杯!”


    當天晚上,也就是12月1日,全家在中華飯店吃一頓團圓飯,爸爸喝茅台大醉。爸爸總是說他隻能喝黃酒,不能喝白酒,喝了白酒會便血。估計茅台是白酒中較平和的吧。


    浙大同事們聽爸爸敘述了這次艱難的逃難,都稱頌他真不簡單。爸爸說:


    “這次逃難是一次了不起的‘全家旅行’。”


    同事張其昀則給從宜山到都勻這段逃難下了一個結論,說這是一次“藝術的逃難”。爸爸在文中說:


    當s時那副對聯倘不拿出去曬,趙君無由和我相見,我就無法得到這權利,我這逃難就得另換一種情狀。也許更好;但也許更壞:死在鐵蹄下,轉乎溝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憐的動物!極細微的一個“緣”,例如曬對聯,可以左右你的命運,操縱你的生死。而這些“緣”,都是天造地設,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詩雲:“碌碌群漢子,萬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隻有宗教。所以我說,我的逃難,與其說是“藝術的”,不如說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說是“宗教的”。


    從河池到都勻,是要中途宿一夜的。我們宿在六寨。這是一個小鎮,甚至當時隻是一個村的規模。我之所以還記得它,是因為發生了這樣一幕:忽然有一個長官領著一隊兵士來旅館看爸爸。那已是黃昏時分。我們那旅館的房間照例是沒牆沒門的,與天井相連。12月份,床上照例鋪著竹蓆,而且沒有別的家具。所以我們隻能坐或躺在床上。看到這麽多兵走進天井,我們嚇了一跳。後來才知道那隊兵也宿在六寨,長官知道豐子愷在此,久仰大名,便帶了部隊一起來,讓他們也見識見識這位大藝術家。估計事先總和爸爸打過招唿吧。隻是對我們說來突然而已。


    那長官先是向兵士們介紹了爸爸如何如何有名,兵士們一陣鼓掌。然後長官請爸爸對兵士們講幾句話。爸爸便操著他那杭州官話講了一番,無非是勉勵抗日並感謝他們在前方出力之類。又是一陣鼓掌。


    我估計他們還是聽懂了基本內容。第二天,我們就往都勻進發了。


    都勻一月


    我們在都勻隻是臨時居住,約一個月後,又隨浙大遷校至遵義。


    這一個月卻住了兩個地方。第一處時間短,是在一個淩空的樓上。上樓的扶梯也是淩空的。上麵隻有一個大房間。爸爸曾在一張小紙上寫下“內外盡無隔,屏帷不複張……”。十一人將就住在一起。


    不知為什麽,我們稱房東為“教員先生”。在“教員先生”那兒住了不久,就搬到另一處。


    我們孩子們常用怪怪的名稱來迴憶住過的地方。提起這另一處,往往稱為“碰頭”的地方,或“賈祖璋走”的地方。


    我們住在二樓,一條長走廊的右邊是一排宿舍式的房間,記得爸爸住在盡頭的一間。走廊上方的一排梁木很低,如不注意,一路走去要碰好幾個頭。為了免去碰頭之苦,爸爸寫了好幾張“當心碰頭”的紙,分別貼在一個個梁木上。


    走到盡頭,望下去是隔壁單位的一個操場。常可聽見做操的聲音:


    “向左轉走!”


    不知是誰聽了以後好奇地說;


    “他們為什麽喊‘賈祖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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