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到南沈浜親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過一爿小橋,一隻狗聲勢洶洶地趕 過來。我大吃一驚,想拾石子來抵抗,忽然一個人從屋後走出來,把狗趕走了。一看,這人 正是癩六伯,這裏原來是六塔村了。這屋子便是癩六伯的家。他邀我進去坐,一麵告訴我: “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進他家,看見環堵蕭然,一床、一桌、兩條板 凳、一隻行灶之外,別無長物。牆上有一個擱板,堆著許多東西,碗盞、茶壺、罐頭,連衣 服也堆在那裏。他要在行灶上燒茶給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擱板上的罐頭裏摸出一把花生 來請我吃:“鄉下地方沒有好東西,這花生是自己種的,燥倒還燥。”我看見牆上貼著幾張 花紙,即新年裏買來的年畫,有《馬浪蕩》、《大鬧天宮》、《水沒金山》等,倒很好看。 他就開開後門來給我欣賞他的竹園。這裏有許多枝竹,一群雞,還種著些菜。我現在迴想, 癩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樂,很可羨慕。但他畢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 的喝酒罵人,大約是泄憤的一種方法吧。


    不久,親戚家的五阿爹來找我了。癩六伯又抓一把花生來塞在我的袋裏。我道謝告別, 癩六伯送我過橋,喊走那隻狗。他目送我迴南沈浜。我去得很遠了,他還在喊:“小阿官! 明天再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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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塘棲


    夏目漱石的小說《旅宿》(日文名《草枕》)中,有這樣的一段文章:“象火車那樣足 以代表二十世紀的文明的東西,恐怕沒有了。把幾百個人裝在同樣的箱子裏驀然地拉走,毫 不留情。被裝進在箱子裏的許多人,必須大家用同樣的速度奔向同一車站,同樣地薰沐蒸汽 的恩澤。別人都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火車裏。別人都說乘了火車走,我說被火車搬運。象 火車那樣蔑視個性的東西是沒有的了。… ”


    我翻譯這篇小說時,一麵非笑這位夏目先生的頑固,一麵體諒他的心情。在二十世紀 中,這樣重視個性,這樣嫌惡物質文明的,恐怕沒有了。有之,還有一個我,我自己也懷著 和他同樣的心情呢。從我鄉石門灣到杭州,隻要坐一小時輪船,乘一小時火車,就可到達。 但我常常坐客船,走運河,在塘棲過夜,走它兩三天,到橫河橋上岸,再坐黃包車來到田家 園的寓所。這寓所賽如我的“行宮”,有一男僕經常照管著。我那時不務正業,全靠在家寫 作度日,雖不富裕,倒也開銷得過。


    客船是我們水鄉一帶地方特有的一種船。水鄉地方,河流四通八達。這環境嬌養了人, 三五裏路也要坐船,不肯步行。客船最講究,船內裝備極好。分為船梢、船艙、船頭三部 分,都有板壁隔開。船梢是搖船人工作之所,燒飯也在這裏。船艙是客人坐的,船頭上安置 什物。艙內設一榻、一小桌,兩旁開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張小桌平時擺在船艙角裏, 三隻短腳擱在坐板上,一隻長腳落地。倘有四人共飲,三隻短腳可接長來,四腳落地,放在 船艙中央。此桌約有二尺見方,叉麻雀也可以。艙內隔壁上都嵌著書畫鏡框,竟象一間小小 的客堂。這種船真可稱之為畫船。這種畫船雇用一天大約一元。(那時米價每石約二元 半。)我家在附近各埠都有親戚,往來常坐客船。因此船家把我們當作老主雇。但普通隻雇 一天,不在船中宿夜。隻有我到杭州,才包它好幾天。


    吃過早飯,把被褥用品送進船內,從容開船。憑窗閑眺兩岸景色,自得其樂。中午,船 家送出酒飯來。傍晚到達塘棲,我就上岸去吃酒了。塘棲是一個鎮,其特色是家家門前建著 涼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話,叫做“塘棲鎮上落雨,淋勿著”。“淋”與“輪”發音相似, 所以凡事輪不著,就說“塘棲鎮上落雨”。且說塘棲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種類多而分 量少。幾十隻小盆子羅列著,有葷有素,有幹有濕,有甜有鹹,隨顧客選擇。真正吃酒的 人,才能賞識這種酒家。若是壯士、莽漢,象樊噲、魯智深之流,不宜上這種酒家。他們狼 吞虎嚼起來,一盆酒菜不夠一口。必須是所謂酒徒,才可請進來。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 求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筍,其味無窮。這種人深得酒中三昧,所以稱之為“徒”。 迷於賭博的叫做賭徒,迷於吃酒的叫做酒徒。但愛酒畢竟和愛錢不同,故酒徒不宜與賭徒同 列。和尚稱為僧徒,與酒徒同列可也。我發了這許多議論,無非要表示我是個酒徒,故能常 識塘棲的酒家。我吃過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麵,便醉飽了。算還了酒鈔,便走出門,到 淋勿著的塘棲街上去散步。塘棲枇杷是有名的。我買些白沙枇杷,迴到船裏,分些給船娘, 然後自吃。


    在船裏吃枇杷是一件快適的事。吃枇杷要剝皮,要出核,把手弄髒,把桌子弄髒。吃好 之後必須收拾桌子,洗手,實在麻煩。船裏吃枇杷就沒有這種麻煩。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 都丟在河裏,吃好之後在河裏洗手。坐船逢雨天,在別處是不快的,在塘棲卻別有趣味。因 為岸上淋勿著,絕不妨礙你上岸。況且有一種詩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盡說江南 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 瀟。”古人讚美江南,不是信口亂道,卻是親身體會才說出來的。江南佳麗地,塘棲水鄉是 代表之一。我謝絕了二十世紀的文明產物的火車,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實在並非頑 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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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讀到魯迅《故鄉》中的閏土,便想起我的王囡囡。王囡囡是我家貼鄰豆腐店裏的小 老闆,是我童年時代的遊釣伴侶。他名字叫複生,比我大一二歲,我叫他“複生哥哥”。那 時他家裏有一祖母,很能幹,是當家人;一母親,終年在家燒飯,足不出戶;還有一“大 伯”,是他們的豆腐店裏的老司務,姓鍾,人們稱他為鍾司務或鍾老七。


    祖母的丈夫名王殿英,行四,人們稱這祖母為“殿英四娘娘”,叫得口順,變成“定四 娘娘”。母親名慶珍,大家叫她“慶珍姑娘”。她的丈夫叫王三三,早年病死了。慶珍姑娘 在丈夫死後十四個月生一個遺腹子,便是王囡囡。請鄰近的紳士沈四相公取名字,取了“複 生”。複生的相貌和鍾司務非常相象。人都說:“王囡囡口上加些小鬍子,就是一個鍾司 務。”


    鍾司務在這豆腐店裏的地位,和定四娘娘並駕齊驅,有時竟在其上。因為進貨,用人, 經商等事,他最熟悉,全靠他支配。因此他握著經濟大權。他非常寵愛王囡囡,怕他死去, 打一個銀項圈掛在他的項頸裏。市上凡有新的玩具,新的服飾,王囡囡一定首先享用,都是 他大伯買給他的。我家開染坊店,同這豆腐店貼鄰,生意清淡;我的父親中舉人後科舉就 廢,在家坐私塾。我家經濟遠不及王囡囡家的富裕,因此王囡囡常把新的玩具送我,我感謝 他。王囡囡項頸裏戴一個銀項圈,手裏拿一枝長槍,年幼的孩子和貓狗看見他都逃避。這神 情宛如童年的閏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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