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裏邊的意思已經在書裏邊了,我覺得不必再來重複的說,書外邊的或者還


    有點意思罷。可是說也奇怪,近來老是寫不出文章,也並不想寫,而其原因


    則都在於沒有什麽意思要說。今年所作的集外文攏總隻有五六篇,十分之九


    還是序文,其中的確有一篇我是想拿來利用的,就是先給《莫須有先生》當


    序之後再拿來放在《看雲集》上,不過這種一石投雙鳥的辦法有朋友說是太


    取巧了,所以我又決意停止了。此外有一篇《知堂說》,隻有一百十二個字,


    錄在後麵,還不費事。其詞曰:


    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荀子曰,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


    知也。此言甚妙,以名吾堂。昔楊伯起不受暮夜贈金,有四知之語,後人欽其高節,以為


    堂名,由來舊矣。吾堂後起,或當作新四知堂耳。雖然,孔荀二君生於周季,不新矣,且


    知亦不必以四限之,因截其半,名曰知堂雲爾。


    這是今年三月二十六日所寫的,可以表示我最近的一點意見,或者就拿


    過來算作這裏的序文也罷。雖然這如用作《知堂文集》的序較為適當,但是


    這裏先湊合用了也行,《知堂文集》序到用時再說可也。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周作人,於北平。


    □1932年


    10月刊“開明”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看雲集》


    草木蟲魚小引


    明李日華著《紫桃軒雜綴》卷一雲,白石生辟穀嘿坐,人問之不答,固


    問之,乃雲“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這是仙人的話,在我們凡人看


    來不免有點過激,但大概卻是不錯的,尤其是關於那第二點。


    在寫文章的時候,我常感到兩種困難,其一是說什麽,其二是怎麽說。


    據胡適之先生的意思這似乎容易解決,因為隻要“要說什麽就說什麽”和“話


    怎麽說就怎麽說”便好了,可是在我這就是大難事。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


    說,然而也有些是想說的,而現在實在無從說起。不必說到政治大事上去,


    即使偶然談談兒童或婦女身上的事情,也難保不被看出反動的痕跡,其次是


    落伍的證據來,得到古人所謂筆禍。


    這個內容問題已經夠煩難了,而表現問題也並不比它更為簡易。我平常


    很懷疑心裏的“情”是否可以用了“言”全表了出來,更不相信隨隨便便地


    就表得出來。什麽嗟嘆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戲,多少可以發表自己


    的情意,但是到了成為藝術再給人家去看的時候,恐怕就要發生了好些的變


    動與間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愛戀之喜悅,人生最深


    切的悲歡甘苦,絕對地不能以言語形容,更無論文字,至少在我是這樣感想。


    世間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麽我們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現者隻是某一


    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換句話來說,實在是可有可無


    不關緊急的東西,表現出來聊以自寬慰消遣罷了。


    從前在上海某月刊上見過一條消息,說某人要提倡文學無用論了,後來


    不曾留心不知道這主張發表了沒有,有無什麽影響,但是我個人卻的確是相


    信文學無用論的。我覺得文學好像是一個香爐,他的兩旁邊還有一對蠟燭台,


    左派和右派。無論那一邊是左是右,都沒有什麽關係,這總之有兩位,即是


    禪宗與密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兩個名稱。文學無用,而這左右兩位是有


    用有能力的。禪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無用,卻尋別的途徑。辟


    曆似的大喝一聲,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幹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開悟,這


    在對方固然也需要相當的感受性,不能輕易發生效力,但這辦法的精義實在


    是極對的,差不多可以說是最高理想的藝術。不過在事實上藝術還著實有誌


    未逮,或者隻是音樂有點這樣的意味,纏縛在文字語言裏的文學雖然拿出什


    麽象徵等物事來在那裏掙紮,也總還追隨不上。密宗派的人單是結印念咒,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幾句話,看去毫無意義,實在含有極大力量。老太婆高唱


    阿彌陀佛,便可安心立命,覺得西方有分,紳士平日對於廚子唿來喝去,有


    朝一日自己做了光祿寺小官,卻是顧盼自雄,原來都是這一類的事。即如古


    今來多少殺人如麻的欽案,問其罪名,隻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幾個字兒,


    全是空空洞洞的,當年卻有許多活人死人因此處了各種極刑,想起來很是冤


    枉,不過在當時,大約除本人外沒有不以為都是應該的罷。名號——文字的


    威力大到如此,實在是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學呢,它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


    它不能那麽解脫,用了獨一無二的表現法直截地發出來,卻也不會這麽剛勇,


    憑空抓了一個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喉管,再迴不過氣來,結果是東說西說,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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